盖聂越听心中越惊:没想到他打算劫持的人质,竟也是如斯高手。那名老者又是何身份?就算他立刻杀了眼前的敌人,冲进车内,要同时对付这两人,还要留下一名活口——机会着实微乎其微。
又听车里喟叹了一声。“如此良材美质,若是变成一滩血r_ou_烂泥,未免可惜。”
“可若要将他活着擒住,恐怕付出的代价太高。”
“那位大人尚未出手么?还不速速谴人去请。听说他在君上面前一再陈请,恳请随军来此,便是要会一会赵国的剑中豪杰。”
“可是那位大人一旦出手,此人岂非必死无疑?”
“那位大人何等身份,怎会对一个受伤的无名之辈赶尽杀绝。”前一人笑道,“他可是我大秦的剑圣。”
TBC
第51章 五十一
殇之章八
盖聂望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蜂趸”,低颌垂手,喘息不已。
看出此人招式中的破绽并不太难,然而想要彻底击败他,却着实不易。交手到五十余招,盖聂已然占据上风,但无论割伤他的手腕也好、踢断他的腿骨也好,那人面色眼神都分毫不改,出剑却愈发如癫似狂,每到变招用力处、伤口中的血汁喷溅挥洒,殷红点点如红豆。此情此景,围观之人无论敌友都不禁骇然。
盖聂忆起当年在大梁卫庄中了火魅之毒的旧事,心道:凡兵刃带毒之辈,本身往往也是用毒用药的好手;此人肌肤僵死,又似感觉不到疼痛,必是对自己用了什么奇门□□,那么他的血多半也沾不得。他心中有此一忌,自然不敢给此人再添新伤,又不得不躲避飞溅的血液如避暗器,渐渐被逼得险象迭生。危机关头,盖聂以纵剑术第二式“疾电”抢攻向对手下盘,实际却是趁机以剑击地,掀起一人来高的土墙——他借扬尘遮蔽视线的一瞬连退几步,右手持剑拨开蜂趸追来的一击,左手劈空一掌,正中对手前额。那人身躯微顿,右臂不甘心地抖了抖,终于轰然倒地。
盖聂兀立不动,浓稠的赤色在他足下积成水洼,又向低处蜿蜒爬行:他不禁有些奇怪——地上怎会有这么多的血?蜂趸是被他一掌震死的,腕上的伤口也只有两指来宽,何以会流血到这个地步。突然间觉得脸颊抽痛,这才喃喃道:“是了,这是我的血。”
盖聂先前强闯弩阵,落下几处箭伤,但皆以真气逆行的高明内功收缩伤口,并未十分影响行动;与蜂趸恶斗之时,出手毫无保留,伤口才再次崩裂出血。然而斗剑时太过专注,竟也恍若未觉。直到对手落败,方才感到阵阵剧痛袭遍全身。
但盖聂害怕的却非疼痛,而是失血过多会令身体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他暗运真气,全身脉管缩细、血流放缓,身体表面越来越冰冷惨白。包围的黑衣剑客见他周身似乎嘶嘶冒着凉气,不知他用的是何种邪门功夫,一时间满场寂静,虽然人人皆知他已是强弩之末,却无人敢于暗施偷袭。
突然,前方传来“啪、啪、啪。”三声脆响。竟是有人鼓掌以示赞意。
盖聂抬头一瞧,只见面前二十步立着一个陌生的白衣青年,以自己耳力之高,竟也不知他是何时到了此处。此人身长七尺,相貌出众,犹有宋玉之昳丽,萧史之出尘。一阵冷风从他的衣袖间扫过,卷起片片枯叶,戏舞如同蜂蝶;在这殿前的屠场之上,竟有股别样的风流。
明明素未谋面,但他站立的姿势和周身的气度,却令盖聂感到十分熟悉。
只听那人开口道:“阁下是鬼谷弟子。”他的语气并非发问,而是十分肯定。
盖聂思忖片刻,恍然道:“阁下是剑圣传人。”
白衣青年微微一笑,更添倜傥。“在下孟襄。”
“在下盖聂。”
“……原来阁下不是卫庄?”青年皱眉道。他叹了口气,神情颇为遗憾。“吾师以‘天问’剑术扬名七国,世人尊为‘剑圣’;生平唯一憾事,便是不曾与并称于当时的剑法大家鬼谷子交手。六年前吾师寻访云梦,悻悻而归,对弟子言:‘余虽不知剑法与鬼谷子孰强,然余之弟子,却无一可及鬼谷弟子卫庄者。余空负天下第一剑之名,然十年之后,天下便只知有鬼谷,不知有剑圣矣。’吾等俱惭愧不已。”
盖聂心中亦大呼惭愧,不知是对剑圣,还是对师弟。
孟襄不曾说出的是,在剑圣老人对弟子说完这番话之后,采取了异乎寻常的行动。蜀国剑圣名声蜚然,有入室弟子八人,再传弟子数十人;剑圣将他们全部召集起来,宣布其中只有一人能获得“天问”剑法的真传。于是弟子们受命两两比试,每一轮的胜者再与其他胜者相斗,直到最后仅一人胜出为止。每场比试都极其惨烈,几乎是生死相搏。半年后,剑圣门下除大弟子孟襄之外,余人不是身死,便是重伤,终生不能再用剑。剑圣即召孟襄入府,百日之内,将天问剑法中的精要倾囊相授,又将一生内力尽皆传于弟子,方才满意。又一年,剑圣因元气大损,病危身故,临终前托付道:“余与鬼谷弟子有十年之约。十年之后,汝需代为师向鬼谷传人挑战,勿负‘剑圣’之名。”
剑圣看似洒脱,实则争心极重。他的弟子亦个个争名好胜,听师父如此盛赞别人家的徒弟如何,焉能不记恨?孟襄出师之后,与各国知名剑客约战交手,未获一败,很快便在江湖中扬名,众人也都改口称其为新的“剑圣”。他自视甚高,根本等不及十年,便想寻找鬼谷弟子挑战;出仕秦国,也是因为听说秦国的“罗网”曾花费重金悬赏卫庄首级。他知道罗网耳目通灵,无孔不入,只要跟随他们,必能找出鬼谷传人的下落。
当今秦王少年时亦曾苦练剑术,后来因被仲父接回咸阳,学习法家治国之道,剑术便逐渐荒疏下来。但秦王对武学的兴趣却从来不曾减弱;亲政之后,处理政事之余,常令身边武士互相演校技艺。孟襄年轻英俊,剑术潇洒飘逸,在侍卫之中最得秦王宠爱。这一次灭赵之战,孟襄听闻赵国剑士名声极响,便请求先入邯郸,但求与赵王身边的顶尖剑客一战。秦王知他好武成痴,遂大笑首肯,命他与中车府令赵高同行。中车府令本应掌管王室舆马,侍奉秦王左右,不知为何却独自离秦入赵,这其中的用意,孟襄不知,也不敢深究。
城破之后,孟襄与赵高等同入王宫。不曾寻到赵王和宗室,不禁大为失望。后来赵高忽然遣人来请,说有一名身手极高的刺客闯入宫中,自己的部下均非对手,恳请剑圣出手擒拿此人。孟襄这才稍感兴味,走出殿外,恰好瞧见盖聂与“蜂趸”的激战。
孟襄在师门之中,听师父讲解、演练过鬼谷派的剑法不知多少遍,因此稍一端详便认了出来。只是眼前之人并非令师父念念不忘的“卫庄”,未免扫兴。
“吾闻鬼谷弟子出山之后,世间仅存其一,你若并非卫庄,莫非卫庄已经亡故?”
盖聂摇头道:“师弟如今执掌本门。在下乃门下弃徒,私自下山。”
孟襄心中顿生鄙夷。在他和旁人看来,鬼谷弟子私逃下山,想必是畏惧与同门的生死决战,因自知无法取胜,只好苟且偷生。他的视线扫过盖聂一身血迹,出声叹道:“阁下的剑法,别具一格,不拘形迹,颇有趣味。惜之气力已尽,无以后继。若非如此,可堪与吾一战。”
他话中意思似是褒奖,实际却是居高临下,把盖聂当做小辈点评。可惜盖聂浑不在意,坦然道:“多谢阁下谬赞。在下虽觉疲劳,倒还不到力尽的地步。”言下之意是仍可再战。
孟襄似笑非笑,展袖一拂,道,“赵国诸勇,以吾观之,无有及君者。然君以一人之勇力,擅闯千军万马之绝地,图谋行刺,以为此举便可解民倒悬、救赵于存亡,未免太过不智。”
盖聂道:“在下并非行刺,不过意欲求见王翦将军,劝他善待黎庶,勿伤无辜。”
孟襄笑道:“无辜?天下有几何无辜?以强并弱,弱r_ou_强食,此乃天道。”
“在阁下看来,但凡弱者皆可杀之?然而人出生时,四肢无力,只知啼哭;人衰老时,屈膝弓背,气衰力竭。依照阁下的看法,何不将国中老弱婴儿尽情屠戮,只留壮者?”
“……此乃名家狡辩之术,并非天道!”
“当真如此?在下虽然浅薄,也知道天分昼夜、地分寒暑,物有变化之理。天道转圜,无恒弱,无恒强。婴儿可成壮士,豪杰亦将衰老。庶民耕作,以供甲士;兵马强壮,理应护民。强弱实应并存,方可生生不息。阁下只识弱r_ou_强食的浅显之说,却不知y-in阳并济、强弱相生之道,不足与论大事。”
“……”孟襄被他说得火起,却偏偏不知如何辩驳。而对于盖聂来说,这强弱之辩,却是他自出山以来心中从未停止过思索、拷问的。此刻,当他再次听到有人以“弱r_ou_强食”为行动的唯一准则之时,不觉将心中所想尽情说了出来。
在所护之人皆死、所谋之事皆败、故国破灭、一无所有的绝境中,盖聂终于领悟了不违背本心的“道”。
孟襄挑起对话的原意,是想勾起盖聂愤怒或沮丧的情绪,动摇其心神——他见盖聂身被数创,又非鬼谷正宗,心生轻视,但也有些进退两难——此战他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果断,赢得漂亮。否则,以“剑圣”之威,需经恶战方可击败一名伤重力竭之人,简直是对声名的讥讽。没想到开战之前三言两语,不但没有动摇盖聂,自己反被对手说得瞠目结舌,心中沉静亦被扰乱。
高手相争,胜负之差往往只在毫厘;在出手那一刻的心境亦显得十分重要。二人之前所辩论的似是国事,实际也暗暗印证着武学中的至理。此刻在旁人看来,“剑圣”与“刺客”一个白衣翩飞,潇洒如斯,一个满身血污,十足狼狈,但后者却隐隐有股占据上风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