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偷龙转凤,把羽林军换了称谓!……”长宁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连着退了好几步。
萧辰近乎怜悯地看着她,随后转身一步步上了金殿,舒展袍袖坐在龙椅上:“朕还有些事情要问问皇姐。比如说不久前,朕去避暑遇刺的事,又比如说,皇姐与图兰王子的交情……”
“哥哥!”萧湛一下子跪在地上。
群臣议论声越来越大,甚至有大臣出列奏请查明通敌之事。
“长姐一时糊涂,放过她……”萧湛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他伸手去拉萧辰的衣角,两只手紧紧地攥着,仰头哀戚地看着萧辰。
萧辰在那让人无法拒绝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他半蹲下来,拇指抹去了萧湛脸侧不知道怎么蹭上去的血迹:“你想救她,那你方才出来做什么呢?……没有这样的好事,湛儿,不准再为别人求情了。”
长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跌坐在地上的,她呆呆地攥着那块仍然硌手的令牌,木然地垂头用衣袖把它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她在周围骤然纷乱的指控中,想起了幼年时被册封长公主的那一刻。她穿着精美沉重的衣裙,牵着大宫女的手走上白玉阶,萧广激动又自豪地宣布大陈的第一位长公主名号为长宁。
长宁,长长的安宁。
高高的房梁描金勾画。捧着白绫,端着酒盘的侍卫站在一侧,长宁看着他们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直不起腰,甚至笑出了眼泪。
半晌,长宁直起身,拭了拭眼角,轻蔑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我萧长宁,是大陈的长公主,永远都是!”
织锦绣花的披帛甩上房梁,扬起一道华美弧线,荡起来无数细小不可见的陈年旧灰尘。
萧湛坐在朝阳宫的石阶上,下巴搁在膝盖上毫无动静。付青在一旁用禀报军情似的语气,与他细说了那些隐藏在黑夜与遥远路途上的事由,正说到边境截获了图兰王子与长宁的来信:“数月前,那信便已到了陛下手中,末将……”
“信上写了什么?”萧湛突然抬头,他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付青,“长姐不会里通外敌的。”
付青愣了一下,随后坚定地道:“是没有泄露什么,但……与外敌通信,本就等同叛国。更何况图兰多次偷袭大陈边境,狼子野心……”
萧湛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付青把话说完,沉默到让人幻听的一段时间后。
萧湛才轻轻地开口:“哥哥不会放过我的,对吗?”
金殿上,于萧辰来说,尘埃落地,于长宁来说,大势已去之时。萧辰面带微笑地宣布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消息,他将会纳苏家旁支的一个女儿为后妃。
那一瞬间,萧湛不知是喜是悲,只侧过头,避开了萧辰的视线。
“殿下……”付青实在不善言辞,他突兀地道,“陛下很快会来接您的。”
第十九章
“你先出去吧,”萧湛又低下头,不再看付青了。
付青走到大门前回头,见萧湛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那一瞬间向来严明冷肃的统帅心里微微触动了下,近乎于恻隐的情绪让他觉得无法理解,便又出去合上了门。
萧湛久久地坐着,长发如流水垂在肩侧,衣摆委地沾着灰尘。他不明白等待他的是什么,只兀自从兔死狐悲般的怅惘中感到了深深的孤寂与迷茫。禁宫里被囚禁的回忆让萧湛顺理成章地联系到以后在沉月宫的日子,那结局一定不会比长宁好到哪里去。而现在他就坐在这里,等着命运向他伸出手来,把他推进那扇再也不会开启的大门里去。
为什么,他没有想过反抗呢?
“湛儿,”萧辰从外面走来,站在台阶前。
萧湛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萧辰的眼睛很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目光甚至有眼波流转的意味,但那与轻佻毫无关系,只是一种不可触摸的、高高在上的美丽。
“我……”萧湛移开视线,有几分躲避,口里嗫嚅道,“我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吗?”
“可以,”萧辰拉他起来。
萧湛有些惊讶,萧辰竟然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萧湛站起身来,忽然道:“我去泡茶。”他急急地迈进屋门,那背影生怕谁阻拦似的。
萧辰跟着他走进屋子里,看萧湛把茶具都翻出来,冲洗,滤水,然后泡茶,再端着剔透的白玉杯递给萧辰。萧辰紧皱着眉把杯子接过去放在了桌上,拉过萧湛的手,见修长的手指已经被烫的一片通红。那是刚倒的滚水,稍稍凑近杯壁都觉得太烫。
萧辰扯着萧湛到院子里,把他的手浸到冰凉的水里。
“对不起,”萧湛说,他像惶惶不可终日的亡命之徒,抓到了救命稻Cao却又让它被风吹走,想拼命地把它挽救回来。那一杯水怎么能讨好得了萧辰,又怎么能救他呢?他所凭借的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希冀罢了。
“走吧,”很久,萧辰终于道,“离开这里,到我身边去。”
他拉着萧湛走了几步后,萧湛便停在了原地,不肯再往前走。他神色孤掷一注又小心翼翼,小声道:“哥哥……我能不能不去沉月宫……我会离开皇城的,到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当一个没有身份的庶民……”
萧辰的脸色越来越不能看,萧湛拼命地压制住自己的退缩,咬牙说了下去,“我发誓不会再出现在哥哥面前,会离得远远的,一定不会妨碍到哥哥,你信我……”
静默让人恐惧,萧湛察觉到自己的手被放开,紧接着后颈被狠狠地捏住了。萧辰的手c-h-a进萧湛的头发里,又缓慢地攥住往下拉,他看着那张眉目清冽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地摩挲过萧湛微微干裂的嘴唇:“你怎么敢呢,湛儿?”
萧辰面色恢复如常,声音不轻不重,接着说出了更残忍的事:“在行宫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每天用那些鸽子在给谁传信。我一度以为是长宁,为此还逼问过你。……后来才发现不是,你那么重情重义,从来没放弃过救苏洋……苏家献上的女儿,是你给他们出的主意?”
萧湛睁大了眼睛,他脸上一闪而过难堪、恼怒,还有自嘲和悲哀,然后又归于死寂一般的平静。
“还有苏家军的右卫苏宣,你用什么说服了他,让他主动上奏要顶替苏洋的位置?……我想想,是不是想用这样迂回的方式,让我不计前嫌把苏洋放出来?”萧辰的声音没有半分情绪激动,他甚至微微点头,“确实是好方法,为了安抚苏宣,我需要让苏家的女儿进宫。如果再继续关着苏洋,也不合适。可是,要是我不想放他呢?”
萧湛面如死灰,被迫向后仰着的颈上大筋突出。
“什么时候,湛儿也学着算计人心了呢……是我的错,应该早早把你带走,不让你见到任何人,”萧辰思虑着,一点没在意萧湛的心计。他就像看着小孩子不痛不痒的把戏一样,轻易地原谅了萧湛。
那对萧辰来说,确实是不痛不痒的。萧湛甚至感觉到一股浓烈的屈辱,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要离开,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离开你们……”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在重复着,一把推开了萧辰。
萧辰几乎是在同时就把萧湛抓了回来,他把萧湛按在莲池沿上,攥着他纤细的脖子,嘴角提起笑:“你想都别想,湛儿。趁早忘了你说的胡话……”
“对了,”他一下子把萧湛拉起来,萧湛踉跄着被死死地扣在他怀里,耳朵听到从萧辰胸腔里传来带着嗡嗡的声音,“我们去看看苏洋,你还在想他吗?湛儿,你是不是还想见他?”
“放开我……你疯了……”萧湛微不足道地挣扎着,却被萧辰拖拽着出了朝阳宫。
第二十章
牢门哗啦打开,苏洋漠然地抬头看了一眼,短暂地惊异后哂笑了声:“这次是来做什么呢?”
萧湛站在牢门口,并没往里走。他自己发起了呆似的,唯一的动作是抬手揉了揉脖颈。
“走吧,”苏洋忽然道,他盯着地上的干Cao,很正常地道,“不要再来了。上次我说话重了些,但我换个说法,意思也一样……你救不了我,自以为是的方法会害人害己。其他的事,我们也再无干系了。”
苏洋的话像泥牛入海,萧湛仍然毫无动静。苏洋起身,拖着清脆作响的铁链走到萧湛身旁,他还未站定,便猛地顿住了。
萧湛并不是一个人在,苏洋原先正好在一个墙角,所以没有看见,萧辰就在牢门外。
苏洋脸色骤变,被欺骗与戏弄的感觉让他刹那间失去了理智。他冷冷地盯着萧湛,片刻后笑起来:“殿下是太缺爱,才巴着一点见不得人的感情不放,旧情难舍么。”
萧湛抓着牢门的栅栏,低头沉默的样子让苏洋怒火更甚,他轻飘飘地道:“难道你还喜欢我?”
萧湛转身便走,却被萧辰伸手拦了:“告诉他。”
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哑巴,萧湛很长时间都没出声,直到他慢慢地转过身,苏洋才看见他脸上并没有什么神情,他麻木似地开口说话,甚至还带着认真的语气:“……我没有巴着不放,你说是我害你,我多少该弥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