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楚贵人上路吧,”郭吉祥最后瞥了眼,把圣旨递给跟从的小太监便背着手下了台阶。
走出没多远,叫骂声便平息了。
锦绣宫中水池里的锦鲤不时地跃出水面。郭吉祥看着那一圈圈涟漪,仰头瞧见灰云块块飘过,遮了日头。两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郭吉祥声音只自己能听到:“要变天了。冤不冤枉,谁又说得准呢。”
大半个月后,苏洋得胜班师回朝。萧湛去丹凤门前接,遥望着紧闭的宫门,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滚起了沸水。
终于,那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像打开了天地一般,披着铁甲的将士排列整齐而来,兵器甲胄铿锵作响,在灰暗的天光下反着暗哑的光泽。苏洋一骑红马,手持长枪,行在最前,向着萧湛一步步走来。
萧湛攥紧袖角,咽了咽喉咙。
“参见殿下,”苏洋半跪,朗声道。
萧湛便笑了,扶他起来,低声道:“为大军接风洗尘的人不是我。”
“偷跑来的,我知道。这么等不及想见我?”苏洋也低声狡黠地笑。
萧湛脸颊泛了薄红。
“你瘦了很多,”苏洋看着他,皱眉道。他看见萧辰从宫门出来,便往后退了退。
萧湛转身,萧辰手里搭着一件白锦缎狐皮领的披风。他给萧湛披上,又注视着萧湛的眼睛:“自己系好,大风天到处乱跑。”
萧湛没说什么,抬手系那长长的带子。
萧辰这才转过身来:“各位将士辛苦了……”
陈帝刚喝下了一碗药,靠在床榻边翻看奏折,翻了几本,又问郭吉祥:“将士们都回来了?”
“是,”郭吉祥弯了身子,“大皇子已接引回来,准备设宴了。”
“嗯,”陈帝没精神地闭上眼睛。正当郭吉祥以为他要睡着之际,陈帝又发声了:“苏家战功赫赫。苏明戈还在天牢里,只怕朕要被骂昏君了。”
郭吉祥道:“将士们为皇上效力……”
“你说实话,”陈帝睁开眼睛,“若没有朕,苏家能在朝堂一手遮天么?”
郭吉祥一下子跪了,颤声道:“皇上恕罪,奴才不敢说……”
陈帝费力地笑了声,浑浊的眼中有一刹那的寒光:“你这狡猾的东西。”
宫宴过半,萧湛与苏洋皆先后借口离了席。
夜风习习,苏洋伸了个懒腰,瞧了瞧四周,转进了一个假山后,小声招呼萧湛:“来。”
周遭无人,萧湛刚转过去,苏洋便把他推到了青石上,凑上前亲了亲萧湛。
“怎么不回我的信,”苏洋道。
“宫里有事,耽搁了,”萧湛道。
苏洋笑着捏了捏萧湛的鼻子:“我信了。不过必须罚你,”苏洋抱着胳膊,眯眼低声道:“亲我。”
“……”萧湛咬了唇又松开,闭着眼,鸦羽般的睫毛颤抖着,轻轻地对着苏洋的嘴唇印了上去。
两人说闹了一会儿,又从假山后转出来,沿着宫道往回走。
“对了,宴席上怎不见父亲?”苏洋想起什么,问道。
第八章
萧湛只说苏明戈与陈帝闹得不快,陈帝气极才做出如此举动,又劝慰苏洋:“你此次立功回来,父皇定会赦免苏老将军。”
苏洋震惊,不说什么,只把脸转过去瞧着在月光下绰约的花木。
“我会向父皇求情的,”萧湛转到他面前,伸手要拉苏洋。
苏洋反握住了萧湛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还要瞒我。若是求情有用,你怎会到今日才求。况且大军捷报早传,圣上有意饶过父亲的话,又怎会等我回来再放人。”
“父皇年迈,总会有思虑失当的时候,但……”萧湛又道。
苏洋短促地笑了声,打断了萧湛:“我的殿下,你当真如此天真?”他直视着萧湛:“圣上今日连宴席都未出现,容我说句掉脑袋的话,会不会明日就出现个不测,谁又知道?你可做了准备了?”
这话要是陈帝听到,只怕会先怒到七窍流血。
萧湛并没怪苏洋不敬,只沉默。
苏洋慢慢皱了眉,捏着萧湛的手使了些力:“你……没想……”
“有哥哥在,”萧湛道,“我上次与你说,是想好了若父皇百年之后,便可离开京城……”
苏洋脸色已经沉下来,他摇头:“为什么你觉得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萧湛也皱了眉,他第一次真正说出来在心里筹划已久的想法,其实还有些激动,但没料到苏洋的反应竟不是兴高采烈,而是质疑,“哥哥不会阻拦的……”
苏洋便笑起来,倒是气的:“你告诉了大皇子我们的事?”
萧湛没说话。
“好,假设他不会阻拦,”苏洋攥着拳头,“苏家军怎么办,父亲年迈,我不能不孝。边境虎狼环饲,此次图兰只是探风罢了,圣上去后你能预知到他们会如何?于此我又不能不忠。我知道你可以潇洒地抛弃荣华富贵,但让我抛弃家人将士,我做不到。”
萧湛本想说,会等大陈再次安定下来后再跟他一起离开,但苏洋最后一句话堵死了他。身为皇子萧湛何曾被人驳过脸面,他油然而生的怒气蹿到头顶,可又生生压了下来。俩人冒着风险好了许久,他是该为苏洋考虑一些。
“我不是说现在……”萧湛竭力平静。
“等到大皇子继位时?”苏洋好笑地道,他声音极低,但还时警觉地瞟了眼四周,见无人经过且没有动静,才道,“到那时你如何自处,殿下,你想过吗?圣上先帝的兄弟们,都是什么下场?”
萧湛只觉得那股怒火从头顶耳朵里轰然冒了出来:“我跟你说过,哥哥……”
苏洋迅疾地捂住了萧湛的嘴,严厉地注视着他:“小声点,你想让人说我们谋逆吗?……殿下,你未曾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也未经历过大事,难免会把事情想得太好,你再想想吧……”
苏洋一股脑说完,松开萧湛转身便走,才一会儿人已转出了这条小径。
萧湛绷紧身体看着那个方向,久久地站着。
鸩酒都到过嘴边,要喝进去含在口里才算命悬一线吗?苏洋要忠要孝,要家人要将士。萧湛没对皇位有想法,不知道还能怎么忠。至于孝,萧湛要不起。
萧湛此时才意识到,他想好的这一切,都是以苏洋会答应为前提的。
陈帝是缠绵病榻,短时内下不了地了。他像是想起了自己还是个父亲,突然召了几个子女去。
“不用行礼了,”陈帝听见脚步声,又让郭吉祥扶他起来。
大半个月不见,陈帝变了个人,整个人透出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甚至让人觉得,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在凤仪宫那一次,把最后的活气都用完了。
陈帝费力地瞧了瞧三个子女,又问:“永安呢?”
“回陛下,永安公主在五台山,还未回来呢,”郭吉祥躬身道。
陈帝应了声,见几人都站着,心里突然涌上烦闷,挥手道:“都坐吧。”
三人谢过,又坐了。
郭吉祥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到此时,仍不见谁主动说句话。陈帝的儿女们齐齐地保持着对皇帝的距离与尊敬,即便陈帝现在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威力。
萧湛自始至终在离陈帝最远的地方,垂着眼睛。
最终还是长宁先开了口:“父皇是劳累过重,多休养休养,不必过分忧虑。”
陈帝笑了笑:“算起来,朕还未跟你们这样聚过。”他说着又怔了,以手掩口咳了声,目光忽落到萧湛身上。陈帝瞧了好一会儿,萧湛始终没抬头,姿态看起来恰如其分的恭顺。
连着咳了好几声,陈帝命令的话险些被咳出去,他此时想给这个孩子一些关怀,可他居然不领情。陈帝好一会儿都在耿耿于怀这件事,x_ing命生杀都在自己手里,他怎么敢呢,他应该感激涕零然后诚惶诚恐地接受。
陈帝的目光沉甸甸的,却忽然又暗下去。萧湛当然不敢,半个月前赐他毒酒的时候,他只能接了喝下去。这时候叫他做什么,他当然也不敢违背。但这有什么意思?一股更深更浓的挫败感蓦然击中了萧广。
“父皇,”萧辰开口,他没说什么哄慰的话,只道,“苏洋已班师回朝,苏老将军……还在天牢里,儿臣斗胆请教父皇有何深思?”
萧广目光一肃,神色骤变:“怎么?”
“将士们刚打退敌兵,立下战功,未免对此……”萧辰适可而止。
“若让你们来,打算如何处理?”陈帝道,“朕不想听虚话。”
“此时……动不了苏家,”长宁道。
“等你们为皇位争个头破血流,再予外姓人坐收渔翁之利?”陈帝道。他三个子女自然是连忙跪下说万不敢有此想法,陈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朕怪罪过你们了?朕乏了,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