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凭你,就算能伪造出吾尚在医座的假象,也不能将黥武与遥重……”朱闻挽月说着,忽然停了下来,骤然压低了声音,似乎怕另一边的银鍠黥武听到。
她明白了。只有现居高位者刻意隐瞒,甚至能取得她兄长的信任,才能让这一切依旧在黑暗中,不为所知。
“医首闭关医座,黥武将军在邪族修炼,女后的安排,向来缜密无缝,”伏婴师一边数着,一边将那封信移到烛火上,“还有,因病休养的邪君。”
燃尽的灰烬飘在s-hi冷的空气中,像一场雪峰上吞没一切的暴雪。交错的光线里,朱闻挽月兀自低语,后悔至极:“原来如此……吾不该留那封信给他。”
她已从苍和蔺无双口中得知了那日将她制服的魔神之影的真相,光是听到那个名字就足已胆战心惊。在这个空间有异的地牢中,偶尔变化的魔气告诉了她那个存在的真实。当日胸前所受一掌,至今犹然作痛。
伏婴师道:“少君能为救公主孤身犯险,公主如今又如此愧疚,这般情谊深重,着实令人感动。”
牢中坐在地上的女子闻言抬起头,眼里跳动着火光,冰冷的语调带着几分讥诮:“感动?冷血如你们,这里可是从来不曾跳动。”
她说着,指了指胸口的位置,“在你们心里,从来都只有所谓的异度魔界最高利益,杀戮征伐的丰功伟业。至亲亡故,挚爱离去,全都无关紧要。魔是感情极端的生物,也是最无情的生物,永远只懂得牺牲。牺牲别人,牺牲自己,牺牲一切去成就那些毫无意义,建立在鲜血和痛苦上的征服。”
尖锐的话语并未触动伏婴师分毫,眼底也如牢中女子一般,嘲笑之意昭然,“吾倒是忘了,孤月你本来也不是魔道出身,这般慷慨激昂,同情人族,莫怪会与玄宗之人勾结,只是吾要提醒一句……”
他顿了顿,微微侧身看向一边,“即使不屑魔的所作所为,你当年所做之事,也丝毫不逊于吾呀。莫要忘了,这里并不止吾一个魔。碧女的亡灵,可曾在露城的深林中安息?”
“你今天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若是要嘲笑吾,欣赏吾无谓挣扎的丑态,也该够了。”朱闻挽月紧紧盯着言有所指的伏婴师。
“一个古老的阵法,还需擅长阵法的医首从旁协力一番。”
女子冷哼一声:“什么给了你吾会答应帮忙的错觉?”
伏婴师指了指另一边的牢房,“吾可以承诺放了黥武将军。”
“他本来也不该被囚禁在这里。”
“哦?”伏婴师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笑了起来,问,“黥武将军为何一直不说话呢?”
半晌,见不到此刻神情的青年在另一边的牢房中开口道:“是吾犯了魔界禁令,受罚思过,理所应当。”
朱闻挽月愕然片刻,又听伏婴师道:“吾相信,黥武将军始终忠于朱皇与女后,忠于魔之使命。这其中的一些误会,不深究也罢了。只是有一些陈年旧事,事关黥武将军的亲生母亲,吾实在不忍再隐瞒。”
“伏婴师,”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般,朱闻挽月从未如此痛恨过一个人,“你当真要如此威胁我?”
伏婴师将指尖抵在自己的额际,微微摇头,苦恼道:“吾知道,公主是很难被威胁的,所以不得不费了些功夫,努力回想了一些往事。”
良久,狼狈的黑衣女子低低笑了几声,别过耳边凌乱的碎发,“好,吾答应你,放黥武离开,阵法一事,吾必然竭尽全力。”
最后她又补上了一句:“承诺已经忘记的事,就此再也不要去做什么努力的回忆。”
伏婴师轻轻颔首,亦如少时的鬼族公子对自己表妹言听计从那样的包容。
一桩交易,仿佛当年重演。即使用尽全力去摆脱这一场噩梦,却怎么也逃不出命运的捉弄。
朱闻挽月被领着穿过弯弯曲曲的秘道,最后停在了一处黑暗的开阔空地上。鲜红的阵法符文所形成的图形是她曾在异度魔界内传的阵法之书中见过的模样,一个只听先代医首提起过,被断言说绝无人会使用的阵法。
魔源为本,魔魄为魂,血字咒文,魂源相离。
他一身白衣坐在那里,像是一只折了翼的孤鹤,撞在了嶙峋累累的岩石上,浑身伤痕累累,羽翅断损,血露白骨,却仍依旧挺着背脊。
那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温柔,却又是她无法去靠近的微弱光亮。朱闻挽月与他遥遥望着,映出自己满面凄惶。
必然……竭尽全力……
到这一刻,她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了。偏偏那青年,还对她点了点头。
苍白的唇里,说出的是朱闻挽月最不想听到的话。
“别怪自己。”
她怀着侥幸的心想,不过只是抽出三魔魄,不动魔源,应无大碍才对。
然而在阵法完成的那一刻。断翼的鹤从高高的悬崖上跌落了,断损的洁白翅羽染着黯淡朽败的暗红,这片黑暗的土地,像是幽冥洞开的坟墓,要将这一切埋葬。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单单只是一个抽取三魔魄的阵法,怎么会伤他如此?
朱闻挽月一路踉踉跄跄,几次险险跌倒在地,最后扑到了那抹脆弱的白色前,再多的泪水也融不开暗色的血,像是吸取了生命而怒放的花朵,摄取着逐渐微弱的呼吸。
“那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抱着意识逐渐消失的青年,她不知该问什么,又要从何问起。
医者的本能让她抓住了那只消瘦如骨的手腕,但在那之后,是令她更为痛苦的真相。
在那时,一直旁观的咒术师的声音犹带叹息:“你看,孤月,魔都是牺牲自己来成全别人,而人族,只会牺牲他人来成全自己。背弃魔道赐予之身,是何等无知之举。”
朱闻挽月猛然抬起头,本欲反驳,突然一道无边魔神之影,以至高的威严笼罩在了她的头顶——
伏婴师并不理解当时朱闻挽月为何会有那样激烈的反应,不过是抽出三魔魄而已,或许对凤遥重当时的身体状况来说确实有一定的负荷,但也不至于那样。也许是因旧伤旧病一类,毕竟这具圣魔元胎之躯在他的记忆里,确实并不是那样完美的容器。
本来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所乐见的,更不是魔皇要的。
朱闻挽月最不应该的,就是在魔皇出现的时候,出口说了那样挑衅的话。明明害怕颤抖到不行,却还要紧紧抱着怀中的青年,无论如何也不愿松手。
难以理解的愚昧与冲动。不同于九祸与朱武,更不同于当年碧女对玄影,她要保护的是什么呢?即使被魔皇盛怒一掌击中后背,迎着下一掌的夺命之危,也要说出那样的话。
“吾皇……请息怒。”
挡在奄奄一息的女子面前,伏婴师不得不开口道。
凌驾于他们之上,视一切如蝼蚁的目光移开了,酝酿着足可取命的宏大气劲的手掌收了回去。在几近将人窒息的威压之下,那位魔神抱起了昏迷不醒的青年,质问中犹带雷霆怒意,只消一言,便能裂山摧石。
“又要替她求情?”
手捧盛有刚取出的三魔魄的木盒,屈膝跪地的咒术师不卑不亢:“替猎物求情的,向来都是打算完整剥皮的猎人。”
“当日吾说过,三魔魄之事从长计议。”
“是属下求快了。恕属下直言,不取少君身上的三魔魄,先代容器断无复活之可能。主君之身恐怕已……”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从今往后,未经吾之允许,不准动他。”
片刻,伏婴师低下头:“属下遵命。”
终于,至高的盛怒稍有平息了。那个被抱在怀中的青年似乎动了动,低声说了句什么。
伏婴师显然没有听清楚,但是弃天帝听到了。
那句话落下后,刚刚才抓住衣襟的手,无力松开之后垂了下去。青年浑噩的意识里又一次分不清抱着自己的是谁了,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
荒谬而不可理喻,要诉说的对象,绝非是此刻的他。
青年容色惨白,连动人的眉目也印着深深的痛苦伤痕,越见,越如雪如烟,将聚将散,消融在无数记忆中。
消遣,容器,工具,每一个都曾是他看待凤遥重的态度。真正意义而言,只有视作半身,才勉强能够认同。
而这样的态度,却不知从何而来。袖间掩着的银蓝刻印在手臂上若隐若现,黯淡的光辉被黑气蚕食着,如飘摇的烛火。
在邪族王宫醒来时那天,从枕边滑落到地上的两缕交缠的黑白发丝,伴随着模糊不清的话语,越发清晰鲜明。
“好,吾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岂会在意这种承诺?又是何时需要过这样的承诺?不过是一段意识扰乱后的虚假温柔,竟也能留恋难舍至今,犹如生死离别,荒唐可笑。
本就对世间污秽众生有着过于泛滥的怜爱之心,在对待所谓的半身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从未这样厌恶过那个背离天道前的自己,甚至于厌恶那个自己碰过凤遥重。
唯一没有厌恶的,是此刻怀中的人。
地羽之宫内,五色妖姬小心翼翼地将青年的手腕放回到锦被中,生怕这件已满是斑驳伤痕的瓷器一不小心就要彻底碎掉了。
她是被伏婴师从医座带来此处的,然而将她带到这里的咒术师却不知为何退了出去,留她一个面对前所未见的可怕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