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身躯明明应该是魔龙之灵的,此刻却全然不是魔龙之灵应有的气势。这是一个让所有魔者都会忍不住要屈膝跪拜的强大存在,只要面对,就永远不敢抬起头与之对视。更遑论,还要施展她本就尚在钻研的浅薄医术。
但是床榻上青年的状况让她不得不拿出平生所学来竭力施救。
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也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况。背后注视的目光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令她冷汗潸潸,不亚于因过于疼痛而蜷缩起来的青年。她颤抖着为青年一次又一次擦拭汗水,却始终无法找到令他如此痛苦的根源。
终于,那道背后注视她的目光移开了。
一阵不耐的袖风横扫,让她险些跌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身影重新扶起了青年,魔龙之气一时间溢满在整个房间里。五色妖姬忽然想起多年前一个叫做范凄凉的女人,兀自笑了笑。
然后,她听见那个微若细羽落地的声音从魔者怀中传来。
“我若走了,把离儿留给你,好不好……”
那双迷蒙交杂着痛苦的异色瞳里,映出的不是黑发的魔神,而是那日在地羽之宫里温柔吻过脸颊的白发神明。
“谁准你走?”
源源不绝的魔龙之气,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意识游离之间,青年伸出手,徒劳无功地划过精美的宝石手饰。
他说:“是……我答应过你的……”
然后又说:“你也答应我一次罢……”
这一次,滑下去的手被紧紧握住了。
整整一夜,无人能眠。当魔源取出那一刻,守在外面的伏婴师似是有意反对,却被不容拒绝的威严声音驳回了。
明明最初就能救他,为何要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五色妖姬看不懂那位被伏婴师恭敬称为魔皇的存在,凡世所有情感皆不存于其眼中,厌离世人,高高在上,偏偏,又有一人能将他困住。
着实讽刺。
那位魔皇等到青年呼吸渐渐恢复后,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他”,才转身离开。
依然微弱,挣扎在生死一线之间。
五色妖姬坐在床边,握住青年的手,轻轻理开他鬓边被汗水打s-hi的银发,又转身去拿了一方干净的绢帕,揩拭他唇边的血迹,还有掌心被指甲嵌入过的伤口。
她在很久前也曾见过那个爱笑的少年,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回到魔界,成为邪君,走过满是荆棘的路途,终于满是伤痕的躺在这里,如自己漫长生命中的那些人一样,也要离开了。
若是朱闻挽月见到了,不知该如何煎熬。
一连数日,都是她在不眠不休地照看昏迷不醒的凤遥重,稍有不对便赶紧往外面去通知伏婴师的式神,之后,那位魔皇就会来。
五色妖姬不知对于那位而言,这个昏迷不醒,毫无威胁力的青年究竟是怎样的难题,以至于那张只属于壁画中隔绝世间七情六欲的庄美面容上,也会不经意的皱眉。
她犹豫过许多次要不要告诉对方有关青年身体的一些异样,但在看到青年时常因魔龙之气而无意识护住腹部的动作后,选择了沉默。
离儿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不知道他给那个孩子的全名取作了什么。
第七天的夜里,五色妖姬端着热好的汤药经过花园,看到了那个独坐在月夜寒雾里的银发青年,如一株即将衰败的昙花,留有最后一点点碎玉似的残光孤影。
他说话的声音沙哑不堪,微微笑着的模样像是蒙着雾的月华,清辉如萤,“这段时日,谢谢你了。”
她在昨天,还以为凤遥重再也醒不过来了。或许是和昨夜那位魔皇又来过有关,又或许,是他那天说的,要把离儿留下来,才又醒过来了。
不论是哪个原因,她都要把这段时日来发生的事告诉凤遥重。
银鍠朱武领兵率鬼族先锋出征中原,大败东瀛,阿鼻地狱岛,更屠绝东瀛先锋营,以儆效尤。魔界四先锋与玄宗和真龙妙道势力对峙于九峦峰,更有轩辕不败从中周旋四方,搅乱局势,一时间中原大乱。
“万血邪箓,将要开启了……”凤遥重放下了药碗,神色渺茫。
夜露深重,五色妖姬见门还开着,想到青年如今的单薄脆弱,便要去关,没想到才刚刚走到门口,一道由远及近的熟悉魔气让她下意识连忙伏下身来,屈膝行礼,不敢去看那双红蓝异色的眼睛。
精致华美的黑袍迤逦而过,锦绸浓墨似的长发随意披散如扇,他走到青年面前,说:“亲眼见证这个人世的毁灭,明白人类的渺小与无力,你才会懂得何谓神明。”
青年宛然,道:“你还记得久远时与另一个神的赌注吗?”
“他终究会失败。”
“既然是一场灭世的赌注,再加一些筹码如何?”
“让吾感兴趣的筹码,并不多。”
“神州大地之下,有四根神柱,那是久远前为长天羽神族所修造。它们的位置,并不只在书册之中流传。”
五色妖姬愕然地抬起头。
那之后,她再也未见过青年笑得那般好看的模样。这世间美人何其多,又怎有一个抵得上那样自信又绝望的盛开,燃尽的烟火落在世人的眼中,璀璨了光华,遮掩了黑暗,流离了光明。
凤遥重的声音远比那日还要来得轻上许多:“吾要赌,神也会爱,也会后悔。吾要赌,凌驾了七情六欲的神明,也会为七情六欲所凌驾。”
当听到句话时,那一日朱闻挽月的话语忽然回响。
“什么神明,什么魔道,清高,蔑视,不屑,玩弄众生于鼓掌,毁灭于弹指之间,那又如何?神,根本就配不上凡人之爱!”
凡人又值得多少神的垂怜?
一直冷酷淡薄的唇忽然上扬了一些,倦漠疏离,又漫不经心,弃天帝道:“痴人说梦的赌注,这样就是你最后垂死的挣扎吗?”
这本就是一场注定要输的赌注。凤遥重无谓地笑了笑,转过头望向窗外,只觉窗棂间遥远朦胧的月色甚是迷人,不知自己还有多少可以欣赏这样月色日子了。
五色妖姬在一旁看着他们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那位魔皇上前将虚弱的青年打横抱了起来,绕过幽兰画屏,径直往内室而去。见状,她缓缓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红烛招影,帘幔飘摇。顶上的薄纱缓缓垂落下来,连日来已经熟悉的床榻再如何柔软,也无法缓解一丝一毫身体里逐渐被业力蚕食殆尽的痛苦。待到了血r_ou_不存,灵魂寂灭的那一日,这样的痛苦或许才会停下。
在那之前,还有这颗心,每一次,都只为了一个神明而跳动。
一片昏暗中,伸手抚上对方的容颜,他几次欲开口说身上疼得厉害,却都咽了回去。
痴人说梦,自取其辱。这场赌注,还真是输了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怀孕不可以啪啪啪,所以打个非人族且非女x_ing生理结构的补丁上,好了,你们自由发挥。
☆、第五十四章
九峦峰之战拉开了异度魔界在中原掀起战火的序幕,这场战争持续了数十日,双方各有胜负。就在魔界四天王与四先锋在那里与玄宗和其它中原正道对峙时,漩涡海岸边,银鍠朱武手中的半册万血邪箓因吸尽万血之魂而红光大盛。
端详着手中不详的书册,银锽朱武仔细地听着落日飘迹自海波浪传回的有关无罪之人的情报,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嘴角,最后对属下道:“继续留在那里观察那些人的动向,一有异样即可向吾汇报。”
落日飘迹问:“军师那里呢?”
一场杀戮后愈见猩红的双目淡淡一扫,站在满地尸骸亡骨中的红发王者不言一语的凌厉姿态令落日飘迹胆战心惊得不由地往后退一步,连忙行礼告退。
就在落日飘迹离开不多时,一阵黑羽飞散,一个沉默的黑色身影出现在海边的林间。
那人道:“断风尘已经回到异度魔界了。”
将一封信抛给林间黑影,银鍠朱武道:“看来那日他留信的内容逐一应验了。断风尘他们是势在必行,那我们就依照计划行事。”
“万事小心。”
言落,那道林间的黑色身影接过信后便消失不见了。
“你们……亦是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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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中原一战,虽然异度魔界在漩涡海岸边大败东瀛先锋营,可身在九峦峰上,作为军师指挥魔界大军的伏婴师,因未曾料到对面的玄宗四奇过了几百年竟能冰释前嫌,加之内伤未愈,不慎陷入了墨尘音布置的无量周天阵中,当年道魔大战中的挑拨离间之计不仅功亏一篑,更y-in差阳错地导致了天魔锁神关的不攻自破。
命悬一线之际,凌空一柄朱厌挡开墨曲剑和云天极刃,虽是救回了自己的x_ing命,但若阎魔旱魃看到当年精心所设的阵法就这样匆匆一现,真不知该是何等怒不可遏。
受道门术法所伤的符咒已几不可再用,将涓滴着殷红的黑色木符随手一掷抛至崖下,左手拉过半披的斗篷,遥望一眼对面山峰上已是勉力支撑的沛然真气,伏婴师冷笑一声,斟酌一番局势,让受了紫霞之涛一剑的吞佛童子先回医座疗伤,又将九峦峰上兵力的指挥权给了华颜无道,自己随后也回了异度魔界。
万血邪箓开启一事不能急于一时,当下还是先处理先代元胎复活。
伏婴师一路回到地羽之宫,方一踏进花园,见到内中景象,不由放慢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