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状站在一边心惊胆战,感觉公孙下手之狠与其文雅形象十分不符:“大人,他怎么样?”
“顶着伤熬了一晚上,有炎症,还被轰天雷震伤了脑袋……”公孙策看着躺在铺上陷入昏迷的饼子,摇头道,“不过好歹命是保住了,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醒。”
“幸好……”陈大状长出一口气,脸上好歹现出一点人色,冲公孙策抱拳道,“多谢大人相救。”
“举手之劳,将军不必多礼。”
公孙策随手找了点清水净手,和陈大状一起在聚集了受伤士兵的营帐里四下转了转。
随军大夫忙忙碌碌地给士兵们处理伤口,轻声痛呼此起彼伏,不过大多刚出口就被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还有不少人神志不清地躺在铺上,灌下汤药时发出几句无意识的呻/吟。
他们看见陈大状走过去,纷纷向他行礼。
公孙策大略扫了一眼,一夜轰天烈焰之后还能有命站在这里的人,只不过从前陈大状手下的十之三四了。
“都怪我……”
走出营帐,公孙策听见陈大状轻声道。
“若不是我执意要让他们死守,大概也不会叫这么多人白白送命……”
“是啊。”
陈大状愁苦还没吐净,惊得连舌头都绊住了:“啊?是、是啊?”
“于大局审视不清,于死地一意孤行,难道不是陈将军本人?”公孙策沉下脸,缓缓道。
“我……”
“他们不怪你,是因为你一身肝胆忠烈,他们觉得没跟错人。”公孙策一指大帐,语气中似乎带上了真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那些因为防守疏漏而葬身轰天雷之下的众多百姓呢?生前如履薄冰,总算找到一处安顿……还不过三五年,就成了无处落脚的孤魂。”
陈大状一抹沾满黑灰的脸皮,发出一声带着颤的气音。
传令的小兵跑过来向他们行礼,说李军等人在城楼上等他们。两人跟上小兵,直到城楼的一路都沉默着,没再说过什么话。
登上城楼,视线所尽处是一轮日头东升,洒下满地金光。远至沉睡的皑皑山脉,近及枯Cao遍布的平原。
陈大状抬手遮住刺目的光。
“大丈夫顶天立地,也并非一腔热血就足够的。”他听见公孙策在旁边说,“身前身后的生人游魂、青山故土,还望陈将军能多想想。”
陈大状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城楼上有一个小房间,正是供诸位将军亲临阵前所用。两人走到这里,听见里面人声嘈杂,便推门而入。
众位大小将军围坐成一圈议论纷纷,最前面用架子顶起了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李军正对着这张地图分析敌我两方的情况。
他指着前夜沦陷的西北诸镇:“最不利的地方在这里,洪扎勒老贼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这边挖通了地道,然而陈大状探查失职,还不知道这地道经过何处……他们并非主场作战,应该更小心谨慎。我们阵线回缩,再要探查就难了。”
陈大状才刚走进来,屁股还没落到地上就感到一阵扎心,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亡羊补牢,也为时未晚。白道!”张晋听后回头喊道,“迅速组织人手检查一下关外!”
公孙策身边站起来一位鼻下蓄着小撇胡须,面色白净的男子抱拳称是,领命出去了。这便是白道副将,他手下有一支指哪挖哪的掘子军,技术熟练,屡立奇功。
“西部北部的防军布好了吗?探子和信使呢?”
“回禀李将军,防军半个时辰之前已经出发了,大概还需要一个时辰,所有防线才能全部铺开。”
“探子还未回来……但给庞帅、京城的加急文书已经发出!”
房间中众人七嘴八舌,倒是一副熟练的样子。
“打断一下,”公孙策问道,“夺了西部数镇的这位洪扎勒……大概是个怎么样的心x_ing?”
众人顿时安静了一瞬。
“公孙大人大概不知道,这可是一匹臭名昭著的恶狼。”张晋苦笑道,“西夏党项一族受了前朝的影响,习惯渐渐偏向中土,至少讲道礼之义。唯有这洪扎勒x_ing格蛮横,杀俘屠城,无恶不作。”
“不还有一只和那昆老狗?”
“他可比和那昆精多了,手段y-in险至极了。我记得早先……”
公孙策听了他们的话,陷入沉思。
李军靠着地图架子坐下来:“先前庞帅来信,和那昆坐镇前线。洪扎勒‘忍辱负重’地又挖地道又夜袭,估计心里也算不上多痛快……”
公孙策接上他的话说:“他必然是求胜心切,好回去邀功请赏的。他急我缓,以逸待劳……李将军!”
“虽说计不复用,但此人j-ian诈,夜袭能用一次,也难保不用第二次。”李军道,“吩咐下去,令众军轮流倒班,昼夜严守。”
张晋挑眉:“不如再添点‘彩头’。y-in险这东西,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好。”
众位将军点头,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公孙策和李军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等!”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
四更过半,最外层值守的卫兵狂奔来报,关外不到百里的地方陡然燃起大片火光,似是大军来袭。
几位正在守夜班的将军霍然起身——洪扎勒当真又用夜袭这招!
李军从浅眠中被惊醒,迅速集结军队。一道道军令如海波般应声而散,传到了每一个高度警惕的宋军耳朵里。
公孙策在蒋抗的保护下登上城墙,在冻得人发僵的寒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雁门关内外悄无声息的剑拔弩张。
那边,洪扎勒在里三层外三层士兵的保护下,远远地看着雁门关前星星点点四处晃动的火光,还没来得及得意自己的奇招频出,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走在他前面开路的骑兵队不知何时四仰八叉地倒了一片,只剩下零星几个勉强还能控制住惊慌的马匹,扬起的尘灰呛得人咳嗽不止——他定睛一看,原来此处挖下了数条陷马深坑!
夜黑风高,陷马坑上又盖了干Cao和土灰,根本看不清楚。反应不及的数十个开路骑兵几乎全部陷进去,失去了行动能力。
都不必作他想,这必然是雁门关宋军干的好事!
洪扎勒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宋……”
剩下半句直接被哽回了喉咙里。
身侧顺坡而下的山林被陈雪覆盖,铺着雪粒子的地上火光骤现,沉闷的击打声中地面竟然凸了起来,近百宋军破土而出……他们竟然埋伏在地下!
洪扎勒气得快吐血了。他依山而行,本是为了给自己作掩护,结果没想到便宜了对手——况且这本来还是自己的路数,没想到才过一天就被他们“剽窃”了去!
不过此时别无他法,洪扎勒只好借着人多的底气,硬着头皮指挥手下迎上去。
公孙策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两片火光交错,兵器交错声、喊声顺着夜风传至耳边。他双手背在身后,露在袖外的手指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竟然有些痉挛。
这边李军得到了足够的整兵时间,指挥数百大军迅速出发去接应前面埋伏的军队。
而另一边,洪扎勒等人与宋军短兵相接,刚交手不到一时半刻,就发现这一群零散鱼虾似的宋军隐隐有要撤的迹象。
西夏军刚被坑了先锋队,又被埋伏的宋军杀了个正着,一惊一乍之间根本回不过神来,看见敌人要撤,挥舞着兵器就追了上去。
顿觉有异的洪扎勒喝退的声音都还没出口。
“鱼虾”们入海一般悄然退避,下一刻,遮天巨浪迎头而来,把冲在最前面的那些西夏人拍了个晕头转向——李军带领的大军竟然摸着黑,在敌方喊打喊杀的声响中悄然渗入了战场。
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眼前乌黑一团的土地上,数不清的火把仿佛燎原而过似的接连亮起,照亮了许多张含着怒的脸庞。
宋军中大部分都是步兵,行军较慢但个体行动十分灵活。少数骑兵一马当先,为后面的同伴冲开了一条路。
“老贼!纳命来!”
洪扎勒一眼就看见了冲在最前面戟指怒目的陈大状,也顶着满头怒气叫骂了几句。不过很快他就在宋军的进攻中左支右绌,已经无暇他顾了。
西夏军失去了人多的优势,被打得节节败退。
洪扎勒头皮一炸,意识到今夜夜袭之计不成反败——他们已经到了最后的生死境地。
他用西夏语厉声喝道:“轰天雷!都给我把轰天雷拿出来!”
他手下士兵手忙脚乱地把当作杀手锏的轰天雷扔出去,活生生地造出了一片“天女散花”的奇景。
火光冲天,不分敌我地炸翻了无数血r_ou_之躯。
公孙策自然也看见了这骇人的一幕。他伸手扶住城墙上粗糙的石砖,眼中有光点跳动。
蒋抗道:“大人,不如……”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