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苍离只望着他的双眼,那眼神如古井水,波澜不惊。
“就是这么简单的缘故。他们说你嫌他人蠢笨所以不欲结交,也有人说你心气太高疾世愤俗……但事实就是这样简单,你怕和人分开,于是也不同人在一块儿。”
这样说,听着和小孩子似的。欲星移笑了。
倒不如说,就像是个孩子罢。
默苍离的眼神中,忽然有些难过。
从小,他的父母就争执不断。可他也知道,母亲比谁都要爱慕父亲。爱之深恨之切,感情之所以美好,亦因其之所以可怕。
若父母从未相识,这执念也不会生起。将来重重苦痛,都不会那样刻骨铭心。
他说,你既知道,那我也累了,要休息了。你去罢。
欲星移听他话意,便是承认了,顿时心想,怎会有这样好玩的人呢,就真的为了这缘故,不与人亲近,一个人孤寂寥落地住在这书楼里。
这便是默苍离的执念。
这个人,比谁都要爱着其他人,甚至爱着世人。然而爱是那么可怖而繁复的情感,他想照顾他们,却无法用复杂的爱——那就是cao控吧——cao控利用,要比爱来的简单。想爱却不能爱,甚至不敢爱,人心已压抑至此,最后,压抑到一丝空隙也无,徒然奔向末路。
可你让我到来了,你明明可以撵我出去,就和对待其他人一样,去回报钜子,你不想要我搬入。但是你没有这样做。欲星移在他的榻边坐下,手指划过他微烫的额头。欲星移说,因为你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你想试试,去亲近一个人。
就因为那最后一点的希望,他遇到了这个人。
鳞族的寿命很长。那人笑道,鲛人似乎也无甚病痛的,我想,我不会比学长先死。
至于其他的……他想了想,说,我只为海境谋划,海境独居一隅,大多是牵扯不到什么利害中去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将来无论学长策划什么大业,你我二人应该都不会有为敌的一日罢。
我不会比你早死,我也不会背弃你……可是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默苍离的眼神依然有些难过,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的人——跳下去,说不定粉骨碎身,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而欲星移告诉他,试试看罢,就去赌你仅存的一线希望。
无所谓的。
反正你默苍离这样的人,永远会再给自己一线希望,第二次、第三次……你对人是那么容忍,绝望的感觉纵然痛不欲生,可永远都会被你深埋下去,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心里的伤口就这样一点点溃烂,而表面上依然完好无损。
直到终于溃烂入骨,你才能抱着你最后的希望,孤独地死去。
他不说话。欲星移道,学长好好养病罢,我也回去休息了。
只是起身离开时,默苍离问,我晚上再有什么事,你还要从那边过来吗?
我会过来的。
那就在这休息吧。
说着,就往里面让了让,留出半个榻。反正那榻也柔软宽大,卧榻之侧,容下他人鼾睡也无不可。
幕十二
那个人身上,有着很清淡冷冽的香气。就像是冷水香混杂着龙涎香,仿佛能令人想起些冰蓝群青的味道。
默苍离想,自己大概是病着,才会真的让出半个榻来——和人睡一起,感觉怪异极了,好在是欲星移,还不会让自己厌恶。
至于那个人,大概也无奈——或许因为对方病着,所以自己才会真的依言留下。
默苍离睡得很浅,哪怕是入睡前,脑中也会将所有事务过一遍——譬如欲星移的排名,与欲星移的结缘礼,秋祭礼时要嘱咐欲星移做些什么,放假前问欲星移有什么打算……先迅速想过身边人的事情,随后,再是那些沉重到似乎不是这个年龄可以背负得起的事情。
就这样想着,才缓缓入睡。
他们还未正式结对子,也正因此,学弟做错了事,学长不会受到处分。他替身边人算了算分,差不多是不够的,因为禁足太久,会再漏过一次考试。
窗棂外,滴漏声。榻旁,残香碎的轻响。白檀香灰素净柔软,在炉中堆砌成厚厚一层。这个秋季s-hi润而漫长,似乎预兆着一个寒冷的冬。
因为寒热,默苍离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间醒了几次,牙关咬得很紧。须臾,又发起梦魇来,梦见儿时一袭紫衣的母亲,她与女仆登上了小船,冒着惊涛骇浪离开了自己的夫君。爱是那么极端的念头,足以让人不顾一切地恨。
她的紫衣的风雨中翻滚,被雨水打得沉重,拍在孩子的脸上……他从此便对紫有了特殊的感觉,尽管那是件灰紫绘着薄红扶桑花的礼服,可无论是雨水中的紫黑或是艳阳下跳脱的紫,都能细细触痛心里最深的不安。
那个人躺在他身边,用手巾沾了水,擦去滚烫额头上的汗水。那都是冷汗,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欲星移推醒他,怕默苍离的牙关咬得太紧,会咬到舌头。
他问,要不要请医官过来?你这样子,恐怕接下来还要难过。
默苍离坐起来,又吃了些丸药,人昏昏沉沉的,头疼欲裂。过一会,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外面又传来一阵雀鸟声,大抵是野猫惊动出来的。
这样子肯定不会马上好转了。欲星移连夜代他写了告假,让人天一亮就送去天志殿,那人睡得朦胧,也好在有点感知,说,想好好休息三天。
你是要休息了。欲星移劝,反正我也禁足,这几天能关照着。
那外面的鸟雀声渐渐静了。竹篁影和银杏落叶影散在窗纸上,合著银霜似月色,染得屋内水蓝一片。
看到月色时,那月白蓝总能让欲星移想起海境。鲛人住在最上层的宫殿中,是自古辅佐鲲鹏的一族。每夜,人间的月色透过深深的海水,落在宫殿斑驳的瓦上,瓦上会生着许多贝壳,小的如同指甲大,大些的,就真的不是人类所能想像的了。鲲鹏族与鲛人贵族过世时,所用的棺椁便是贝壳。他们的尸骨会与贝壳同化,成为骨珠。儿女会带着父母的骨珠,以保一世平安。
他父母健在,外出游学前,母亲取来了祖父母的骨珠,让他贴身带着。海境的贵族之间暗涛汹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默苍离没有睡,转过了身,静静枕着看那月下萤窗。那人坐在他身边,鲛人如白瓷似肌理细腻好看的肌肤在月下微微发亮,雪色睡袍宽大袖中,露出了一截手腕,那上面佩着骨珠手钏。就是它们了。欲星移说,这是我的祖父母。
是骨舍利吗?
不,是骨珠。就像是小贝壳含入沙子,会结出珍珠,巨大的贝壳被当做棺椁,这就是我们鲛人的尸骨。
纵然生前叱吒风云,死后也化为一粒尘埃。
他望着那两颗银白色的珍珠,过了会,伸出手去,缓缓地触碰它们。因为寒热,他的手指有些颤抖。骨珠吸收了那个人手上的温热,却依然冰凉彻骨。
我死后也会这样,人类喜欢说,谁化成灰他们都认得……哈,可我若成了这样,学长可一定认不出来了。欲星移笑道。
默苍离也笑,合上了眼,说,本就认不了。等你化作骨珠,我早已死了。
不会。欲星移摇头,你会长命百岁,会遇到对你很好的人,会遇到爱的人,恨的人……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却有那么浓重的爱恨。
是啊。明明那么短暂,却像是要把所有鲜艳的情感都压榨在这短短的一辈子里,贪瞋痴狂。
化为骨珠,或许才是真正安宁的去所——人死后被埋在冰冷s-hi腥的土里,谁也见不到,谁也听不到,在那片黑暗中感知自己缓缓腐朽的声音,逐渐化为鬼魅……不如成为骨珠,被血亲佩戴着,有人可以陪伴。
他这样想着,终于开始入睡了。这一觉,默苍离睡得很沉。他没有再梦见母亲,而是梦见了一片水中,生长着一只巨大的贝壳。它那么巨大,不知千百岁,壳上长满了海藻和珊瑚。月色下,被海藻覆盖的它散着微光,缓缓开合。
欲星移在他的身边,说,时间到了,一起走吧。
这时的那人,面目已不是少年了,鬓发却更加丰密,比少年时多了雍容雅致。
从欲星移的眼中,他看不到自己。
他们一起进入了贝壳之中,看它缓缓合上,只留下一片黑暗。他们依偎蜷缩着,被柔软地包裹住,开始失去这个苍老的躯壳。
他再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正午了。医师在榻旁嘱咐弟子如何如何抓药,还有两名隔壁的侍候人在侧。外面很静,香炉里焚着的不是白檀香,而是发甜的百合香。
见他醒了,侍候人就侍奉他服药。默苍离的头还昏沉着,喝了些茶漱口,问,你家主人呢?
侍候人说,主人被禁足,心情不好,在屋里温书。
说罢瞪了他一眼。大概大家都知道,欲公子是为了谁被禁足的。
默苍离淡淡道,温书为什么不到这边来温?
这侍候人尖牙利嘴,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直接冲了回去,“默先生金贵,病着更是难弄,我家公子这般好,哪敢这时候来叨扰你?”
他略低着头弄着压皱的衣袖,难得没说什么。换做平时,这人早就被他撵出去了。
那边,欲星移想,默苍离不请他去温书,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去。这边,默苍离想,对方的侍候人都这样直白地说了,这怎么开得了口让人过来……
就这样各自想着,谁也没去找谁,就这样虚耗半日。等昏时,学弟才带着课本过去探病。带着课本也不是为了读,就是为了装作自己在用功。
学长能坐起来了,医师说就是劳损加上伤寒,不是大病,但肯定要好好休养一阵了。看到他过来,默苍离说,我好多了,你把书都拿过来,就在这里给你弄功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