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卧室吧?在这里弄功课,像什么样子……欲公子毕竟是海境贵胄,知礼得很。
装什么装。默苍离往边上坐了些,移来凭肘和案几,让子文弄笔墨,“昨晚你不是都留宿了。”
默学长就这样不拘小节,特别看不惯学弟装。
欲星移道了声也是,就褪了外套,坐在卧榻边,将课本都放了上去。学长翻了翻,说,怎么少了本?
少了本?
少了本带朱批的,我给你的。
怎么会少了本呢……
欲星移翻了翻,古策论是少了一册。再想了想,方想起是自己在那天夜读时送给一名学长了。
这又算什么呢?课本而已,互相送也是常见的。欲星移说,古策论我还用不到,前面那册就送人了。
这样还不够。欲学弟那心眼都是油里炼过的,立马补了一句,说,玄之玄怂说的,本来只是借,被他先说成了送。
好,玄之玄。
默苍离点头,面无表情,显然是记仇了。学长平时是聪明到顶的人,现在不知是因为病着还是护短,不愿学弟吃亏,就这样把帐记下了。
幕十三
一个人病着,一个人禁足,就那么短的一日时间里,天志殿里又进了名学生——这次放了榜,凰羽的成绩竟然压过了默苍离,也被选入成为钜子门生。
她与默苍离就真正算是同窗了,此后有的是时间见面。上官夫人一边派人来银杏书楼里探病,一边将北宫和学院内的事交接给她。因为默学长病着,不能兼顾太多事务,所以钜子直接把这些事务交托给了女儿。
书楼那边,两人也不是聋的,消息全能听得见。欲星移啧啧两声,说学长你看看,下一步,说不定就是几个人拿着刀冲进来,逼你和她成亲了。
默苍离看着手里的书,头也没抬,“想娶凰羽的人很多,不过身份都不方便。”
现在一部分人觉得,默学长想娶钜子的千金,好得到钜子之位;另一部分知道上官夫人念头的人,则在等着逼婚那一日。凰羽和她的母亲很像,倾国颜色,多少男学生趋之若鹜。
那天北宫里的事情不知怎么传了出来,默苍离那句“我帮欲学弟弄功课”一出,顿时引起了些猜测——对着凰羽都能不动心,这人肯定有问题。
随他们说去吧。默学长翻过一页书,说,反正现在师父是能名正言顺卸我的权了,下一步就是要我的命。在师父手里保住命不难,问题出在北宫。
“学长是说,钜子可能留你一命,但上官夫人和凰羽想杀你?”
“师父有心计,但希望留下我,让我成为凰羽的助力。北宫那好像不是这样想的,大概觉得我没有什么价值。”
“你不怕?”
“怕什么?他的目标是让女儿成为钜子,钜子之位不能亲子相传,女儿只有外嫁才可以得到资格。这个表面功夫要做的漂亮,凰羽就不能嫁给天志殿外的人,一定要嫁给一个看起来像被钜子认为是得意门生的人——这个人的背景还不能太大,假如是你,你死在外面,海境一定会追究。我在他们眼里还不可或缺。”
“既然这样,这样大张旗鼓地卸你权做什么?”欲星移想起今天移交给凰羽的事务,默苍离手里八成的权力都被卸掉了,留下的两成不过是些杂事。
他合上书,说,“权这种东西,再要回来就行了。”
“学长想怎么要?”
“等休息完,直接去要。”他说,“师父和北宫的这一步走得过头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欲星移问,钜子是释师传承,学长与钜子有几分师徒情谊?
他待我不错。默苍离说,无论是为了利用还是其他的,他待我不错。
这便是矛盾了。明明只是为了利用后杀掉,可或是出自内心愧疚,钜子待默苍离很好。
好就是好,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
默苍离这人,你对他不好,只要将来局面不冲突,他便不会如何追究;可对他好,他便会记一辈子。
想到这里,他内心不免也有几分烦乱。正好一册读完,默苍离便收了书,说,不看了,下局棋吧。
棋盘是屋里原就有的,是桧木老物了,不知是谁留下的。两盒棋子摆开,欲星移拿了黑子。
默苍离问,你棋艺如何?
这可怎么说呢?中庸吧。欲星移说。
学长说,那就先让你三子。
这样下了两局,默苍离也没有留心在下,赢了一局和了一局。他棋路大开大合,欲星移则灵秀游走,棋局走得好看。可一直下棋也没意思,学弟心思活络,说,要不赌些什么?
赌什么呢……默苍离想了想,让子文拿来男妆奁,拉开一个小格子,从里面取出串白玉穗子来;欲星移轻声嘟囔说,又不是姑娘家……
学长素不爱那些饰品,最贵重的也就是这人送的手珠了。再想了想,就说,你要是觉得没意思,那就赌其他的。你说吧。
换做平时,欲公子赌起来便是整株红珊瑚树,但若是这样赌,学长那两袖清风的穷样,估计下辈子才能还清了。
那这样吧。欲星移说,就赌一顿饭罢。我输了,就给一串海珠穗子,学长赢了,就请我去鱼龙居一顿酒饭。
成交。默苍离落子,又收掉他一串黑子。
这棋局下到夜里,大概下了五六局,都是快手局,到最后,大概是看欲星移全神贯注的样子好玩,默苍离终于放了一颗子,算送了他一局,这才作罢。期间医师来了几次,确定病人寒热下去了,已无大碍。
学弟说,总算赢啦——走吧,今晚鱼龙居。
默苍离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是懒洋洋靠在凭肘上,说,我病着呢。
欲公子家财万贯,总有办法把人请出去。自己自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海境太子,赐他八乘车马,他游历人界,用的就是这台马车,可谓春风得意。
来人啊。欲星移说,把默学长连人带榻,请到马车上。
胡闹什么呢。默苍离无奈苦笑,慢慢下了榻,“坐一天了,是要出去走走了。”
几乎每个学生都去过旁边的鱼龙居,但默苍离没去过,他不喜欢喝酒,也不喜欢和人交陪说话。
那是因为没喝过好酒。欲星移说。
海境有百里闻香,好酒要好水,和百里闻香比起来,人界的酒简直喝不下去。
对酒没兴趣,是因为没喝过好酒。对人没兴趣,也是因为没有遇到好的人。
欲星移想像不出,如果这人遇到了那个对的人,会如何对那人。他实在想不出默苍离同其他男人一样,追逐心仪的女人,让她枕在他的臂弯上,轻轻地说着情话。就好像他想像不出自己去挑担打水一样。
默苍离是个不会说情话的人,他听见父亲在风亭中与母亲低语,说至死不渝,话语重若千钧,却单薄得经不起琢磨。他不相信情话,也不相信情爱,可却比谁都渴望着真正干净美好的爱念。这爱念没有人给过他,他的父母没有,他的师者没有,他的同窗没有。但是那一天,这个叫欲星移的人自作主张搬进了寂静的银杏书楼,声势浩大,意气风发。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想。
他就在自己的房中,看着他们推开门扉。少年常服水蓝月白,正是一辈子最好的那个时候。
他们一起走在夜的银杏路上,金黄色的落叶落满肩头,留下露水残香。月霜冷,染亮萤火。
金叶擦过青衣,留下了一路的仲秋。
马车停在鱼龙居前,今夜,酒楼里有不少人。应该是秋祭礼前的学生,因为没了什么考试功课,所以都出来玩闹了。
看到欲星移,许多人都带着旁边的琵琶女迎了出来,说学弟不是被禁足了么?
待看到欲星移身后的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默学长是个镇得住场面的,文文静静往酒楼里面走,随意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他旁边几桌学弟全部作鸟兽散,顷刻间涌到了大堂另一角。
几个学长拉住了欲星移,问,这瘟神是学弟请来的?
学弟风光得很,拢了扇子,说,对,学长请我来喝酒。
幕十四
默学长还挺能喝的,叫了两斗酒,一个人坐在那慢条斯理地喝,脸都不红的。
至于欲星移,还担心被禁足时出来喝酒会不会罪加一等。没想到最守规矩的学长告诉他,罪什么罪,钜子不敢动我,就没人敢动你。
北宫这次卸了他的权,就算是正式压逼了。上官夫人和钜子要软硬兼施,自然不敢太为难他。
清酒入肠,他眼神也愈发清明澈亮。
这酒不好。欲星移说,晚上托人带封家书回去,让海境那边送几坛百里闻香来。
默苍离喝不出好坏,喝腻了酒,就想叫壶茶。茶博士弄了壶茉莉花茶,用珍珠水闷着,盖子一开喷香。
他们坐在窗边喝茶,闲聊二三。过了会,门口又来了几个同窗,都是熟面孔——玄之玄穿着套月白色的常服,换了身素净的打扮,带着人来喝酒。
学生里,似乎也流传过关于玄之玄的出身——来自影形之族,可以随意变幻容貌身份。但流言也只是流言,他一直都是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模样,并无甚出奇的。
他们进了厅堂,一眼就见到了默苍离,全都有些惊愕。
“一个告病假,一个被禁足,怎么都跑出来了?”有个那天被欲星移打过的学生立刻忍不住了,当众发难,“此事定要回报北宫和钜子。”
大家都是读书人,打人也确实粗鲁了些。但那天谁先动手的?欲星移想了想,好像是御兵韬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