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他问。
学弟没回话,就伏在水里,水色的长发随着水波缓缓飘荡开——还能怎么样呢。鱼尾就和人的脚一样,突然被抓住脚抚摸,就算是人也要逃开的吧……
抚摸鱼尾,那是鲛人之间最亲近的事情了,甚至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意思。
这可怎么说呢……又说不出口,只是觉得难过极啦。只能抱怨一样看着学长,怪这个人不体面——就因为是鱼尾,于是就随便摸了吗?
简直尴尬死了……
这样想着,他又潜入水里,恨不得永远不要见这人了。
默苍离问,你没事吧?
他边问,边向水中心找去。可是声音弥漫在茫茫水雾之中,没有人回答。学弟不知去了哪,他隐隐察觉到,可能是方才碰了那片鱼尾的关系?
雪白氤氲的雾中,只能见到远山樱树的薄红飞散。泉边长着一片水仙及蒹葭,花未开,可蒹葭生得好,茫茫一片金灰,白露未晞。
水中,忽然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人拖了下去;一时间天翻地覆,那温泉水就涌过了天地,只能见到一片晶莹的水泡自眼前冲向水面。
轻薄的浴衣随着水流涌动,仿佛是纱雾似的鱼鳍。他见到那巨大瑰丽的鱼尾摇曳过眼前,却无法抓住。幽暗的水底,少年人就游在他的身侧,眼神明亮好看,像是淬了火的光芒。
温暖柔软的水流涌过,将他们推得近了;鱼尾舒展,擦抚过他的双腿,将他托上水面。欲星移笑了,鲛人时的声音似与平时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两人一起回到岸边,莹蓝的鱼尾拍了几下水花,像是高兴的样子。变成鱼了,人也跟着孩子气起来,就好像小孩子玩水,一边尖叫一边朝人乱泼似的。
也太久没到水下了……总走在岸上,腿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欲星移晃着鱼尾,人伏在默苍离的膝头,在水中缓缓沉浮。
须臾,鱼尾伸了过来,薄纱似的鳍贴在他的手上,又滑下水去,卷住他的双足。欲星移看他终于不乱摸了,既觉得好玩,又觉得少了些意思,便说,“学长不碰它了?”
默苍离说,你不想我碰,我肯定不碰。
“鲛人的尾巴不能乱碰的,我刚才吓得差点沉下去。”
这样说着,他松开了默苍离的双足,就伏在学长的膝头,合上双眼。默苍离替他将贴在肩头的一缕缕碎发理好,说,你累了么?
不累。欲星移摇头。就是太高兴了。
高兴什么?
鳞族喜欢水,看到水,当然高兴。这里还是太小了,你知道海境有多大吗?那是真正的四海为家,只要有水的地方,水中就是鳞族的封地。
对墨家来说,鳞族是他们相对熟悉的种族,因为墨家起源于始皇年代,而始皇则源于鳞族。这些在门派典籍中都有记载,所以,在那位被逼退位的鳞族钜子之前,海境之人在墨家的地位非常之高。
地上有改朝换代,海境没有,它永远被鲲鹏一脉掌管,其下再分鲛人、宝躯等种族,等级森严。什么出身的人就做什么等级的事,鲛人是仅次于鲲鹏皇族的贵族,素来掌管著文臣之位。欲星移是太子陪读,他的出身摆在那里,入朝为官则位极人臣。
人界不一样,尽管也有皇族、贵族和平民,但归根到底都是一种叫做人的动物。有改朝换代,也有篡权夺位,平民也能考入朝堂,封爵拜候。墨家并不注重血统,只在乎能力。竞争带来变革,变革带来战乱或是盛世。海境没有这些,只有等级。不同阶级种族的人,不用说交陪,连见面都很少。
所以,欲星移离开海境,外出游学。人界是个有趣的地方,充斥着竞争与欲望,但同样也充满着蓬勃的气息。这是海境所没有的,森严禁锢扼死了所有的生机,鳞族的漫长一生或许只能熟识自己的一族,对族外之事一无所知。
那,你想改变它吗?默苍离问,一个人去改变一个国家甚至一个界的制度,你可能到死都在做无用功。
你想做的事情,难道不是一样的么?先改变墨家,再用墨家去改变九界。欲星移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眼,那双眼被水汽氤氲得s-hi润柔和,却隐含着无尽的一意孤行。“你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么?”
历史有真有假,但历史永远在循环往覆。墨家的干涉力量越来越弱,却越来越延后而偏激。默苍离希望能重建最古老的制度,通过钜子与九算安定九界,提前制止动荡的发生。
但是,动荡带来利益。欲星移笑道,人都是趋利而行的。或许只有鳞族能独善其身。
海境自成一界,不用、也无法与其他地界发生太多瓜葛和利害。自闭带来森严的阶级,自闭也带来了盛世。
默苍离说,我做不到,那就让我的弟子做。他若也做不到,就继续传承给下一辈。一代一代下去,终究可以做到。
欲星移说,可这个制度若真的稳固,当年就不会崩溃变质。如果要改革,那就是将整个墨家的上层全部血洗。血洗一代是不够的,改革多少代,就要血洗多少代,洗到没有人敢挑战这个制度——你的理想,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上的。
幕十六
远处寒山暮鼓晨钟,夕光中,晚钟声回荡山谷。秋山樱寂静落定,满地残霞。
他们换上轻便干净的常服,登山石阶,去山间的寺中参拜。
其实谁也不知那是庙是观,只是想寻个清静。山樱落满石阶,被风吹得如水浪般向山下涌去。两人上山,迎面高处的山阶上,缓缓步来几名女眷。女主人怀着身孕,被侍女扶着,身旁的老妇人穿戴庄重素净,应是妇人的母亲或婆婆。
山道狭窄,双方交错时,他们侧身让路给女眷们。老夫人颔首谢过,让侍女丫鬟提了一个花篮,自里面取出了两名平安钱交给他们。丫鬟说,这是云州史家刘氏请的吉祥钱。
妇人怀有身孕,为祈求生产平安,便会带上一些铜钱,到庙中请法师开光,然后分发给沿途路人。他们俩都谢了一句好话,无非是母子平安之类的。那妇人矜持贞静,带着面纱,只教侍女与他们说话。
欲星移开了个玩笑,道,“我学长铁口直断。这孩子是男是女?”
男女授受不亲,默苍离也不能盯着那妇人看,只略略扫过一眼,说,应该是男孩,长大后必聪慧过人。
欲星移哗啦一下展开折扇,掩唇笑道,“学长都说聪慧了,那肯定是个神童。”
女眷们谢过他们,方才离开。待走得远了,他才问,那腹中真是个男孩?
谁知道呢,随口说说。默苍离拂去肩上落花,神色淡淡的,“总不见得夸那孩子长大后还能当上墨家钜子吧。”
“看你说的斩钉截铁的……”
“人都爱听好话的。你也想听吗?”
“我?我不用了。搬进书楼被学长嫌弃,再被北宫那边嫌弃,哪边都嫌弃我,做人失败成这样,还是回去做鱼吧。”
欲星移笑着,继续向山阶上走去。
这庙并不大,也无甚华贵,就是简单素净一方小庙,黑瓦白砖。门扉是开的,能见到院子里供着的香炉,莲华七宝香合著空山澄净的水气,叫人身心都明澈起来。
僧人不过二三,在院中安静扫除,见有客到,就双掌合十。大殿里,供着一尊金漆木观音,宝相庄严。
两人看了一会观音像,谁也没有跪拜。
欲星移留了串珍珠穗子当香火钱,默苍离不会随身带这些小玩意,也挺好奇,他怎么到哪都能摸出这种零碎赏人。
就像是女学生们,总能从荷包里摸出点糖果蜜饯什么的……
海境不太有玉器,欲公子喜欢玩白玉,珍珠珊瑚那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了,随手打发人用的。
所以他一直觉得有趣——默苍离家里不算有权有势,这人没有可靠的背景,要如何成为钜子?钜子的推选,内部利害纠葛极多,目前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凰羽。
默苍离所设计的一切,都是以成为钜子为前提的。当不上钜子,一切就无从说起。
他们沿着山道缓缓走回去,各自想着事情,又同想着一件事情。待回到了那山樱中的别院,又倏尔不再想那些事。
空寂的别院中,庭中落樱如花雨交织落下,打碎了山间氤氲的青蓝天光。庭院中的老樱树下放置着一对石桌石凳,欲星移拂去上面的残花,让侍从带来茶具,煮些清爽可口的茶。
一起拿来的,还有一套笔墨纸砚。难得出来游乐,自然要作诗助兴的。
欲星移拿了茶具,把笔墨推给对面。
你是让我写诗?默苍离眉目微动,像是笑了。
就是请鸿君学长作诗咏物,学长不愿?这落樱空山多好,有无数可写的。
他知道这人肯定是故意的。就像是让不会说情话的人去说情话,让不会说笑话的人说笑话……默苍离不太写诗,咏物虽然简单,但若中规中矩为吟而吟,这本是随x_ing而来的意头便索然无味了。
酸气。学长推了笔墨,不肯写。
那我开个头,学长对个尾,这总好吧。
虎头蛇尾罢了。我不擅诗词。
“山樱落不尽”……如何?
还是酸。
默苍离笑着摇头。他笑起来很柔和好看,可惜不常笑。
这人不肯接下句,欲星移就问,是嫌弃学弟起头不好?果然是我才疏学浅……
一首随口作的咏物,有什么好不好的。默苍离没嫌弃,就是觉得这没意思。他手指沾了些碗中的山泉水,在石桌上起Cao了一句“皆是去年花”,再想了想,才把这四句半死不活地接上了。
山樱落不尽,皆是去年花……莫羡枯朽景,且趁好年华。他沾着水写完,就听见旁边全是细细的笑声。欲星移和陪读们都笑得直不起身,那人甚至还伏在石桌上,连捣茶叶的茶碗都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