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我作不好。不作了罢。”
他心里有些气,还有些懊恼,就拿来水,将石桌上那一板一眼的咏物给泼了。
学弟是嫌这诗古板做作,都给了个这样随x_ing的头了,后面硬是能接得和老夫子说教似的。他说,索x_ing单纯咏物,或是单纯抒怀,上半咏物,下半急转直下开始教训人了,多没意思呀。
我便是这样没意思的人。早和你说了,你不信。若是你来作诗,接下来怎么作?
无非是寄情于景啊。譬如看到山樱,想到女郎,看到落花,想到红颜易老。看到和你一同观花的,就想起曾经的观花人现在何处……
默苍离摇头,说,以前,无人和我一同观花。
欲星移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不是无法寄情于景,而是无情可寄托。这人所有的情绪都闷在心里,久而久之,闷得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全是一团乱账。
自己撬开了这盖子,那些喜怒哀乐嗅到了新鲜的风,就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围着自己打转。多好玩啊,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个孩子,迟了十几年才开始学会怎么去欢喜,怎么去难过。
欲星移边捣着茶叶,便道,你说,“且趁好年华”,这是可以的,前面那句“莫羡枯朽景”就该改掉了,否则未免说教太过,失了意趣。
默苍离想了想,说,那,“且对有情人,且趁好年华”呢?
捣茶叶的石杵险些滑出去。他苦笑道,这样改,那就是情诗了。学长真是轻车熟路……
当然,这样改不合格律,可也无甚问题,反正也只是随x_ing而作。但“有情人”三字旖旎得叫人不好意思,明知道指代自己却又不仅指代自己,欲星移还是觉得,这真真不好意思啊……
他们泡了茶,坐在华盖似的樱树下,听风吹树声。这声音可真是奇怪,往往方才还精神着,只要听一会树叶婆娑声,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起了困意。
欲星移靠在黑色的树干上,缓缓阖上眼,就这样入睡了。侍候人替他拿来了薄被盖上,以免树下y-in气太重。
默苍离让人熄了茶炉火,坐在对面喝些残茶,抬眼看他的睡颜,心里难得宁静。他欢喜这人,却也不知该如何去说自己的欢喜,内心曲折,不免苦恼了起来。可细思这苦恼,又觉得颇好笑,隐约察觉了自己的可悲——连欢喜一个人都要像摸石头过河一般,像个孩子似的,笨拙地去尝试。
那么,欢喜一个人,要怎么去问,怎么去说呢?
他起身,踏过了一地落樱,走到那人身前。欢喜一个人,没有人可以问,也没有人可以说。只能在心里徘徊不定,叫人难过。
欲星移睡在樱树下,戴蓝常服外罩着碧玉石色的纱笼,蓝底上绣银白色的海波纹,如同云雾下的海水——他喜欢蓝色么?是水一般的、介于竹绿与水蓝之间的那种蓝么?
那些细长轻薄的饰带在微风中飘散,缠住了他的手指,水色流淌。默苍离不知道他在一个什么颜色的梦里,但那个梦显然是美好的,恬静而浅淡,宛如水塘落花,镜似的水面上,泛起一圈细密的涟漪。
落樱腐朽而温暖,风起时遮天敝地,一练飞霞。
水镜池塘中,恍然映出了他的影。
那人眼中的他,正在将自己的无措压抑下去,企图重新盖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欲星移笑了,早已记住了他刹那的无措。
鸿君学长在怕什么呢?他问。
——是啊,在怕什么呢?
这个人不怕生死,不怕y-in谋算计,不怕孤寂一生,不怕声名狼藉。但却在自己的面前怕了某件事,还笨拙地去掩饰自己的无措。
你在怕什么?鸿君?
藏墨蓝的眸子轻描淡写地绕过了他的防备,像是水无处不入。
这个人在怕自己像孩子一样的欢喜,在怕这陌生却熟悉的欢喜。他怕自己欢喜着一个水蓝色的梦,踯躅犹豫,靠近后,却令这片水蓝成为了泡影。
他怕自己的欢喜的梦消失。也怕自己欢喜的,只是一场梦。
落花影飞。默苍离俯下身,离他的梦很近很近。
他像个孩子一样去爱一个人,又像个少年一样去吻一个人;这个吻短促而轻快,却迅速地让梦境中所有的美好成为现实。
幕十七
欲星移有些苦恼地想: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个看起来好像游离世外的人,到底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欢喜自己的?
旋即又觉得好笑——他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容易叫人喜欢。
但苦恼的是,他同样记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开始欢喜默苍离的。
温泉池水里,他们靠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氤氲水雾中,那薄纱似的蓝鱼尾轻轻碰触着那人的双腿、膝头,时而停留、时而躲闪,直到被那双手捉住,小心地轻抚着。
他又觉得舒服,又觉得颇不好意思的;秋夜里的温泉水旁,蒹葭丛中,萤火在腐Cao中起伏,合著月色,朦胧映照着水雾云烟。
他们就这样亲近着喜欢的人,其他的什么都不再想。
今夜是寒露,露凝霜白,鸿雁来宾。
别院中清凉的寝台内,湘妃竹的朽叶色屏风模糊了月色。欲星移的鱼尾沾满薄红花叶,鳞片微微发亮。鲛人的眼梢生得灵动好看,像是流转着无数心思,却又什么都不说出口,让它们空空流去。
竹纹地,长明灯,屏风外树影,风过后,又是一阵落花影。
薄红白雪的落花山樱砌在乌木长廊上,似绵密的雪,似干净柔软的香灰。
漫长瑰丽的鱼尾去玩那些花瓣,却沾了满身,弄也弄不掉,怪难过的,可又活该。
幽明不定的夜里,他们合衣拥在一处;那人眼角灵动的双眼亮得好看,轻轻笑着,像是觉得好玩。我们就这样不回去好不好?他钻进被子里,将两个人都罩住。外面风声婆娑,像轻轻的海浪声,拍打着黑色的玄武石。
默苍离身上有很干净的竹香,或是不在意什么熏衣香,就随手拿了些散了味道的残香。这人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却比谁都随便。欲星移想,也太不体面啦……
回尚贤宫后,默苍离没去天志殿销假。自从凰羽入殿,那里就是北宫的天下了。这样权倾一时的默学长就被轻而易举卸了权,说实话出乎挺多人意料的。
他不急,和欲星移待在银杏树楼里,镇日里读书下棋,连成绩排名都不管了。欲学弟扣一次考评,再因为禁足错过一次考试,等同于扣两次考评,排名早不知滑到哪里去了。
但他天赋好,加上有学长弄功课,完全不拿这前期的排名放在眼里。默苍离当年三连甲级,排名第一,一鸣惊人,被钜子选入天志殿;这其中故而有些其他的利害关系,但只要成绩够鲜艳漂亮,之前的考评排名并不太重要。
之后那场考试,欲星移因为被记过禁足不能参考,索x_ing睡到了正午,等默苍离考完回来。这是寒露后到霜降前的最后一场考试,然后便是秋祭礼,祭礼毕,就是一个月的探亲假期。
午后,银杏书楼里清凉爽快,时节变了,有时肌肤上刺刺的凉,偶尔会将人冻醒。
他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子文跑在前面,将满地银杏叶弄得飞起。
假期前,他们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结对子要做的结缘礼。因为大大小小的事,结对子的名册到现在还没递上去。趁着这段时间难得有空,默苍离就将这事情办了,将册子一式两份,送往天志殿和生员部。
他们结对子,也算是那天湖边钜子亲口定的,说是要好好办一场。但现在北宫逼压无果、又卸了默苍离的权,钜子也无表态,可以说两边已经差不多撕破脸了,面子上还稳得住,里子是肯定撕了。物是人非,这场原是得意门生的结缘礼,钜子也没有再过问一句。
关于结缘礼的规定很松散,可以在学院内办,也可以自己选地方办。图省事的学生们就在学院内办完了,稍微体面些的,可能就去鱼龙居办一场夜宴。
他们这情况似乎有些尴尬——钜子摆明了已经不关心此事了,办得太盛大,未免惹人笑话;可若无声无息办了,那也太不体面,十全十美的欲公子没意见,欲公子的陪读也是会骂人的。
当然,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去鱼龙居办一场。但欲星移觉得皆是浊酒俗菜,无甚新意。依照他的意思,不如趁着山樱花还在,把结缘礼办一场赏樱会,请几个朋友一起到山内别院去小住一日。
他那点小心思,学长不用想也知道,说白了还是喜欢那里的水。结缘礼后,两名学生可以得三天的假,正好能把秋祭礼给略过去,还能玩水,简直一举两得——默苍离最烦的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学院典礼,听那些师者庭训三四个时辰,从天亮训到天黑;再过两年他结业了,从学生成了师者,也要开始带学生,典礼时上去训话。
既然敲定了计划,那就开始收拾东西了。临近假期,学院里的气氛也变得松快了,他们坐在廊下喝茶,一边看子文和一名年纪相仿的陪读在庭中玩闹,一边闲谈假期时的事情。
因为结缘礼的三天假期后直接就是那一个月的寒假了,默苍离提前收拾把东西大致收拾好,到时候再略收整一下,就可以启程回去了。
“你呢?回海境么?”
他以为欲星移肯定是要回去的,毕竟,鳞族在人间住的并不算怎么舒服;没想到那人苦笑道,我回去一次有多麻烦,学长肯定是不知道的。
就算海境封地多,那也不是随便找个湖跳下去就能到的,通往海境的入口就那么几条,离尚贤宫十万八千里,打个来回估计就是一个月。
所以他假期不准备回去了,就留在人间,随x_ing去中苗两地游览。
默苍离转着手里的白瓷杯,将残茶倒了,另斟了杯新茶,说,“你要是不嫌冷清无聊,也可以去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