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见到默苍离,欲星移也觉得这人恹恹的;后来发现也不是,默苍离成绩属于拔尖的,入学时直接就被保入尚贤宫,两个月后就被钜子挑走了,现在已经在天志殿中辅佐处理门内事务,可谓前途不可限量。欲星移问,“学长若是早几年入学,说不定就是十杰之一了。”
哦。默苍离也就应了一声。
后来两人相熟了,学弟才隐约知晓,好像是因为几年前父母为了义绝之事争执,最后变成了两族争执。他卡在中间,今天在父亲族中,明日在母亲族中,索x_ing便等到冠礼前自己去登记入学,远远离开了家族。
家人相处不和,那真真是叫人烦恼啊……再想想欲星移的家族,台面下也斗得暗流汹涌,只是台面上还是一派祥和。贵族都讲究体面,哪怕里子撕破了,面子上还是要保住自己的体面。
不过这个派门里不兴讲族中私事,学生见了面,总先是问近日的考评。关系亲近者,就拉过对方的椒木柜子,互相看考评卷轴,讨论功课。欲星移坐了一会,和他找不到闲话说,但知道默苍离成绩好,问他功课肯定不会令人尴尬,便问,“可方便拜读学长的考评?”
拜吧。学长很干脆,把捣完的茶叶放在筛子上过滤,将水冲入茶粉里。
书架下的箱子沉得惊人,打开时,一股墨香扑面而来。从那里面山一样的卷轴堆里,他随意挑了几卷看,俱看得心惊胆战——读书能读到这个境界,也算是有高傲的本钱了。
他拿了卷艰涩冷僻的考卷,和默苍离讨教功课。他问,学长就答,让人感到默苍离也不是如何孤僻冷淡。功课讨论得越来越深入,欲星移肯定在学识上稚嫩多了,暴露许多短处,却因天赋极好,神思异秀,对许多问题的看法独树一帜,也教学长有些刮目相看。
年轻人往往对问题看得浅薄,或是故意深入,看法偏激,这就是钻牛角尖了。他难免钻了几个,说完后方觉不好意思,道,“学长见笑。”
默苍离倒是没笑,神色还是淡淡的,说,“你分析得挺好。师从是谁?”
欲星移报上师者名号。学长点点头,答道,可惜了。
默苍离说,那人不过是照本宣科,你天赋好,在他那里算是埋没了。若有机遇,争取换个师者,或依你天分,改投钜子门下也无不可。
——学生哪能说老师的错处。欲星移不敢接话,怕这是个套。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这位学长两面三刀套了他的话出去添油加醋,那就是对师者大不敬,直接册上除名了。
他没说话,默苍离却自顾自说了下去,“南山派或均匀派,有几名师者尚可。至于钜子门下,过去了就无人再辅导教授功课了,但一样会被定期考评,还会加一门策论考,全凭自己用功。你意下如何?”
欲星移苦笑,“学长这是叫我为难了。”
没什么为难的。默苍离摇头,倒了杯茶过去,“墨家的学生其实都想在钜子门下求一席之地,你天赋好,但现在还差火候。若有意,我闲暇时可帮你弄些功课,看看这半年能不能进天志殿修习。”
能被默学长教导功课,是多少学弟心心念念的事。学长带学弟的事情很是常见,学院也鼓励这样的勤读风气,但大家都知道,除非钜子点名,默学长从不主动和人谈功课的。欲星移是新生,也不知道这些故事,只道是默苍离客套了,就也只是客套回去,说,那今后叨扰学长了。
心里又觉好玩,想到,大抵这位学长真是两袖清风、无余钱来礼尚往来,就用辅导功课来当谢礼?但又不确定到底是真心还是客套,回去也没再和自己人提及。
第二天是十天一次的大早课,鳞族那位尊贵学弟搬去银杏道里面和默学长当室友的事也传开了,待欲星移到了课室,就有人上来问候。好像默学长不好相处是众所周知的事,以至于连个室友都没。
但这就是以讹传讹了。同窗说,“学长自己不要室友。他是钜子门下,有的是人想搬去同住,但名册递上去,都被他回掉了。你出身尊贵,钜子亲口让你凭心意选,所以你选了他,由不得他选不选你。他心里必定不痛快,若有冒犯,你也只能多忍着了。”
欲星移思及这几日的闭门羹,叹道,“那大约真的是他心里不快,搬入多日,昨日才初见……辅导功课什么的,也就是客套话罢?”
但同学反而讶异,问,他同意帮你弄功课?
欲星移说,是,但像是客套。
其他人纷纷劝他,不一定是客套。因为默学长从不和人客套。如果这人真答应帮欲星移弄功课,就让他今天下了课去试试,看会不会是真的。默学长连续三次甲级一等,成绩好得可怖,能被他教导功课,真真是不错。
欲星移看他们激动,心里也有些动摇。反正都当了室友,日后的交陪也免不了,今晚去试试也无妨。
幕三
下午散了课,就有人请欲星移出去喝酒。学院附近的酒楼不少,有家叫做鱼龙居的老店,名字是俗了些,但是清酒酿的很醇。
人世间的好酒少。好酒需好水,欲学生喝惯了海境的酒水,到了这就觉得无甚好酒了。
别人叫完他,他就问,“那要不要顺带问问学长?”
默学长是钜子面前的红人,事多着呢,哪有空屈尊陪其他人喝酒。其他学生簇着欲星移,帮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谁要是能把那位学长拉出去喝杯酒,明天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默苍离资历和年岁都不算高,却考出了三连甲级一等的记录,名动学院,炙手可热,被调入钜子所居的天志殿内做事。虽然没有实权或是名位,做的也是些琐碎重复的公事,但众人都明白,这就是高升之前的必经之路。想与他交陪的人很多,只是学长x_ing情不好,仿佛被钜子看重,就颇看轻其他人似的。
欲星移想起他同自己说话时的模样,确实有点架子,可也没到什么居高临下的地步。学长么,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学长,孤高些也无妨。再加上那便宜的熏香和茶叶,让人感觉意外的舒服,倒不像其他背景平常之人一夕平步青云后那种穷极奢欲的丑样。
开口闭口“事务繁忙”,开口闭口“钜子说”,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红人似的。旁人嗤笑默苍离几句,眼神落在欲学弟的身上——欲星移苦笑,他也是明白人,万万没想到学长门前是非这样多,自己是随手点了个室友,可照这个架势,很快风声就要飞自己身上了,什么“那位鳞族学生当真聪明,刚入尚贤宫就知道拣着高枝攀飞”之类的,恐怕少不了。
欲星移端着青玉酒杯,看里面的琥珀清酒微晃,倒影烛光,问,“话说回来,学长平日不来上课么?”
学生中有位年纪小些的告诉他,“都同你说了,学长是红人,事务繁忙。早课晚课一般都告假的,哪要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待一个课室?”
他想想这两天的闭门羹,听得也挺痛快的,便爽快地买了单。欲学弟出手阔绰,出身高贵,丰神俊朗,兼之平易近人,风趣幽默,那是再十全十美不过的人物,挺多人之前觉得他故意去挑默苍离这根高枝攀飞,而见他谈笑风生的模样,都不禁觉得,说不定是默苍离反过来想拉拢这位鳞族贵胄?
这世上的事,没有比人心更瞬息万变的了。
这杯酒一直喝到日暮,学院里来了不少学生,人越来越多,到最后索x_ing约了一起去河边曲水流觞。欲星移自然也去,今夜月清风高,是个踏歌夜行的好日子。
去河边之前,他还让侍候回去了一次,嘱咐说,带些酒水过去问候,看看默学长在不在居所,在的话打声招呼,说我今夜在外聚会,可能晚归。
侍候人还是不喜欢默苍离,说,和他那么客气做什么。
做什么?大家客套来去,将来自有好处啊。
欲星移喝了口酒,看夜幕星河,十分惬意。
他们在河边点起篝火,远处天水之间渔火点点,氤氲出红光一缕。少年学生们载歌载舞,都赤着足,在白石沙滩上踏歌。这群人不知道回去要怎么地挑灯夜战,应付五日后的考评。
学院里的考评很严苛,既能让人去更高层进修,但如果成绩不好,放榜后立刻就会被打回原位。
每个人都难免摔下来过那么一次两次,欲星移也不例外。他之前在原先的师者那边认识师兄弟,有几个已经因为逐年升学失败,人都萎靡不振了。可见各类考评把人压抑折磨到什么地步。
这段时间为了搬住处的事,功课也松懈了许多。虽然不至于差到被打出尚贤宫,但距离考上甲级还有一段距离。众人心里的忧虑大同小异,只是不会在此时说出来败兴。河水冰凉清澈,有人踩进水里玩闹,笑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队仪仗。八宝百合香气息清冽,只有钜子所居的天志殿中能够使用。
——谁也没想到钜子恰好也会闲步过来,纷纷拘谨起来,不敢再说笑,齐齐站着恭迎。
这一任钜子是中年继位,x_ing情平和。墨家沉寂了两千年,世代交替,魔世早已成为一个飘渺虚幻的传说。尽管尚贤宫北的明堂前有墨碑十座,刻着规矩教条,然而就如同那些被风霜磨灭的字句,这些古老成文在人们心中的力量已经消退。
墨家在人世间掌握的实权越来越多,每一任的钜子与九算都是一国甚至一界贵族,坐镇钜子之位,等同于手握九界至高的调度权利,这种诱惑,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争逐。
相对的,止戈流的传承也变得缓慢而延后。钜子们不必再担负亲上战场的任务,年龄便显得无关紧要。大多数钜子都等到自己即将寿终正寝时才选择传承,以至于到那时,传人们大多也不年轻了。考评越来越繁琐,入学的标准越来越高,不知道将来会演变成什么光景。
钜子穿了套便服,笑着看河边的学生们,道,也是为师的过失了,只听说你们都在此曲水流觞,便起了少年心,想过来同乐。没想到过来了,反倒叫你们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