钜子身边,默学长也随侍在侧。他抬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欲星移,就轻声和钜子说了几句。
“欲学生这几日与你学长过得还习惯么?”也不知他说了什么,钜子随后朝欲星移那里过去,“若有需要,就与你学长说。如是鸿君都无法定夺之事,他就会转告于我。”
他身份尊贵无极,又是新学生中的佼佼者,有这样的特殊关照也并无不妥。欲星移行了正礼,道,“承钜子师父关心了。”
钜子另一名年长些的学生告诉其他人,钜子说了,诸位师弟难得忙里偷闲,今夜继续游乐,尽兴即可。至于钜子,像是格外看重默苍离似的,将人带在身边,沿着河岸闲步。他们走出一段,就有个面色肃穆的老侍者过来,自学生堆里找到了欲星移,说,“钜子请学生过去说话。”
江风渔火外,掌门人还未走出很远,他携着默学长走在最前,仪仗在离两人十余步的地方跟随。欲星移赶去时也不敢贸然离太近,直到默苍离转过头,同他说,“你过来罢。”
——学长换了身秋礼服,是深石青色,看上去愈发老成。年轻人有些喜爱鲜艳色,有些则故意老气横秋,欲星移一身水蓝色礼服,与他一浓一淡,颇相得益彰。
钜子示意他到自己左手旁,和声道,“你与鸿君相处和睦,这便是很好。听他说,你天赋极好,见解也独到,将来足以认吾为师。”
他匆匆望了默苍离一眼,但那人并没有回望。欲星移道,这都是师兄谬赞了。
钜子笑道,你师兄不会谬赞。他说你好,你必有过人之处。闲暇时,让他替你弄弄功课,结个对子好了。
所谓结对子,就是学长提携自己看中的学弟,无论在功课上还是在道理上。这是要登记在册的,倘若学弟犯了错或是功课不好,学长也要一应受罚。
学生中,师兄弟结对子不是少见的事。他们将来再不济也是各个势力的高层者,势力与势力之间若结盟联手,很多时候也看高层者过往交际。譬如那年羽国与苗疆北部的联手,双方高层中的其中两人就是曾在修习时结下对子。欲星移方入学时,就有几人过来探过他口风,但他俱未应承。欲星移看中的结缘者有两人,一人是位羽国的女贵胄,一人则出身苗疆军族。
不过今日钜子做主,他也顺势应承下来。
——哪有不应承的道理,默苍离这种旁人难近的奇葩,早些交陪亲近,将来自有利益。他并无深厚的背景靠山,要比羽国或是苗疆的学生们好控制许多,甚至为自己所用。
但他就不知道对方想到哪一步了——今日的结对子,是钜子一时兴起提出的,还是这人提议的?如果是后者,那么,默苍离也想利用自己,在未来得到海境这个靠山?
说是学生,大家也都不是什么心无杂念的学生了,这种事情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各有所需、各有所求,两边圆满。
他们各自思量,而钜子大抵是见他们俩陪着自己没有话说,道,“为师独自走一会,你们俩去仪仗后面说些话罢。”
二人依言退下,折身走过了仪仗。身后,可以见到白石滩边,学生们赤足踩水嬉戏。
月色星光映得江河水波光粼粼,冷光落在他们的面容上,都是盛年岁月。欲星移正想找个话头,那人却注视着远处玩闹的同窗们,说,“你不去水里玩么?”
欲学弟怔了怔,没想到学长会问这个。他是喜欢水,这是鳞族的天x_ing,但也没有喜欢到会不顾场合在钜子眼前玩起来的程度。
默苍离低头,看一只从水中爬上来的小蟹,道,“想玩就去玩罢,师父也不会说什么,我记得你喜欢。”
哪有这样的……欲星移苦笑。这人应该是看他之前在走廊上玩水,就觉得他一定想下去水里玩。
默学长这人,也挺有意思的。
幕四
欲星移问,鸿君……钜子师父这样叫你,这是学长的名号?
默苍离说,只是父母惯唤的小字罢了。师父听见了,也就这样叫了。
说完,这人就问,学弟有无小字?
这也就是个开始。后来欲星移才发现,默苍离认识一个人,若交陪得还算愉快,就会问那人小字。有些男学生的小字怪异得很,还有人的母亲喜欢用花名称呼儿子,学长也照念不误。
欲星移的师门里,有个小学弟,也与学长有几面之缘。默苍离是钜子的学生,平日要负责帮携门内琐事,包括某些早晚课的点名。那学弟小名梨花哥,点名时,就听见默苍离神色淡淡地,把这三个字念出口了。
默苍离问,你呢?小字唤什么?
欲星移走到河边,薄浪沾s-hi了木屐牙齿,弄得人脚步沉沉的。欲星移说,母亲就唤我望星儿,似乎说我小时候喜欢看海上之星,为此,族中还担心我去学y-in阳天文之类的旁门左道。
嗯,望星儿。默苍离点点头,也说了一遍。
欲星移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这种小名被父母叫着还好,被学长叫着,教人颇不好意思的……
他都快不记得上一次被人唤小字是何年何月了。此时被唤起,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心里却也有些感慨。
可默苍离唤他望星儿,他也绝对不敢唤对方鸿君的。
两人沿着河岸,缓缓同行。白沙石细腻柔软,踩着十分舒服。渔火明灭,有几叶扁舟夜钓将尽,向着岸边过来了。
那边有学生开始招呼渔船,欲乘舟夜游。欲星移望了一会,又往学长那晃了眼神,担心默苍离问他去不去坐船,把钜子师父给扔了。
好在默苍离没问,他也看着那渔火扁舟,眼神被光映得闪烁明亮。
真是个游船的好天啊……他说。
那水面波光泠泠,含着月色星光。河岸边散着隐约沉浮的管弦之声,伴着轻轻的浪声,让人心也随之安定下来。
是啊。那人应和。河风吹乱丰密的鬓发,让他不禁眯起双眼。雨季时候,不常有这样的好天。
欲星移说,“那下次若无事,挑一个风和日丽之时,同去洞庭泛舟罢。”
默苍离摇头,道,泛舟本无须挑甚么天气时日。世间再寻常不过之事,就该寻常为之。
看不出学长也是安天命之人。他道。
安天命么?默苍离忽然笑了,拢了鬓发,带他转身继续走下去,“我的命并不算好。半生坎坷,颠沛流离。”
这是什么话呢?欲星移都觉得他莫名,他们现在正是人一辈子里最好的那个时候,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远,命数无常,何人又能断定自己的运命了?
但学长说的确实真的。默苍离的父母不合,父母的双族亦不合。很小之时,家中便争执不断。母亲是名门嫡女,惊才绝艳,傲雪凌霜,从无退让于父亲。
五岁那年初记事,有天夜里半梦半醒之际,竟听堂上有掷杯声,孩子只觉得惊惧。须臾,就见母亲掀帘入内。他见到母亲,才稍稍安心些,伸手欲抱。但她将他推开,交由侍女抱着,自己去屋后取来笔墨,要写义绝书。母亲边写,边同他说,自己要带着他离开父亲了,坐船回去娘家,再也不回来。
她从不食言,居然真的半夜带着陪嫁侍女与儿子自夫家离开,坐上了薄雾中的小船,决意回去南方。
他怕极了,抱紧了母亲,但又被推开。母亲冷着脸,望着那江水汹涌。那一日是y-in天的清晨,风雨将来,江上风浪极大,整片天穹都是深灰色的,隐约可见流电滑过厚重乌云。小船就不断地颠簸,有好几次险些倾覆。可他不敢哭,他若哭,母亲便训斥他。从小就这样,以至于长大后再也未哭过,仿佛对悲伤这种情绪有了巨大的扼制,可以彻彻底底将它摈弃在七情之外。
默苍离记得,母亲穿着一套紫底鎏金的华服,宽大的云袖就在风浪中翻腾,宛如霞云。他偷偷拽住了她的袖角,问,若父亲追来,母亲随他回去么?
不回去。夫人秀美的面容上如履薄霜,没有一丝余地。她道,鸿君,你听好,他若追来,我便先凿沉这船,抱着你跳下江水去。
那时,我真的怕极啦。他叹道,我不知自己在怕风浪掀翻那艘船,还是怕父亲真的追来,逼得母亲带我自尽。就这样颠簸许久,我们才终于靠了岸。这一路,我都没有哭过。
明月下,他们的影被拉得很长,在白沙上起伏。欲星移说,那时学长还不知有海境罢——若知晓有,便也不用怕,学弟就在水下等你了。跳就跳了罢,我们还能早些结缘。
这就是说笑了。可默苍离丝毫笑意也无,眼色静静地望着那河水。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随母亲回去了。那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很快就会回父亲那里。只是父亲过了数月再派人来了书信问候,母亲拒回一字。一年后她才终于气消,肯见父亲一面。”
这可真是……欲星移不知该如何说。换做是陌生人的家事,大抵能说那妇人真真绝情可怕;可对方又是学长的母亲,自己也只能搪塞了。
默苍离想起那时,母亲极少再出房门,连自己都难得闻面。她与父亲的争执缘由,只因父亲在歌楼中有一位红颜知己。欲星移不知此事,若是知晓,恐怕真的要笑出声来。
男人在风月场有红颜知己,似乎根本不算事,但默夫人便是凶悍至此,只因夫君在外有个知己,就能做出带着儿子连夜回娘家的事情。
众人皆如此设想,默夫人受到的苛责也越来越多。她索x_ing道,既然是我善妒,那便在七出之列,义绝书我也已留下,夫妻义绝,死生不再相见就是了。
这世上,便少见这样绝情的人,何况女子本该柔顺,强硬成这样,简直是可怖了。
而且这样的事情,一次还不够。默苍离十八岁前,足足发生了七次。说出去早就不像是家务事,都能被编入笑林广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