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手脚要快些啦。凰羽坐在母亲身边,小心换去了香炉中熏黑的云母片。“现在,我们与他……已是势钧力敌。”
从一开始,凰羽最大的优势是拥有钜子这位父亲。如今钜子已没,九算中那位默先生也跟着失踪,尽管这些年父亲在尚贤宫中培植了不少羽国势力,但就和过往每一任钜子同样,这些势力并无法扎根。墨家是注重出身与传承的地方,绝不可能任凭一个部门被羽国的人占据。其他的九算、学派、长老都有自己的打算,父亲一旦失去了控制力,这些力量会迅速被无数势力冲得土崩瓦解。
现在的局面,已经无关图谋布局,而是势力和势力的对冲。北宫利用“暂代”名义向默苍离施压,而默苍离则一边坐稳钜子之位,一边将对方祛除。
次日,七大学派,二十三名师者联名上书,彻查钜子身亡之事;第三日,四十三名师者,一百二十名学生联名。九策楼与生员部都收到了无数文书弹劾默苍离,其中也涉及欲星移。
尽管如此,第一波冲击并未引起多大的反响——很简单,这一次修补封印声势浩大,赔进了墨家所有的高层。几乎每一个有影响力的人都失陷在了缝隙中,剩下的乌合之众,或是依附北宫、或是投机取巧。
默苍离却已经躲入了兼成派与均匀派的保护中。作为墨家最古老的两个学派,它们的原则非常一致,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全止戈流的传承,谁拥有止戈流,谁就是钜子。
无论在哪个门派,最古老的派别,它们的观念中往往多多少少带着某种神x_ing,或者说信仰。止戈流是他们的信仰,在这些学派看来,不是人在传承止戈流,而是止戈流在选择寄体。它所选择的必然正确,因为它是至高而神圣的存在,不可置疑,不可反对。
乌合之众在两大古老学派的面前,仿佛蚍蜉撼树,不堪一击。
而真正的实权者还在观望,不会在第一波贸然冲杀。
这场声势浩大的弹劾不了了之,默苍离已由两派护送、入主天志殿,作为回报,空缺的长老席位就从学派里挑选,再加入几个支持欲星移的势力。这是墨家最混乱的一段时间之一,漫无止境的弹劾、交恶,持续了将近两个月。就在这场混乱之中,北宫的力量将玄之玄送入了天志殿,而默苍离这边也将欲星移送入。
第一场刺杀发生在腊月初三。上任钜子殡天,祭典过后。默苍离和长老在殿内议事,将近要回去的时候,两名长老临时想起些事,回头去找他,就撞见了这场刺杀。好在人没事,侍卫将刺客擒住,但是被人自尽。
大雪中,默苍离说,不必追究,拖出去掩埋了就是。
但是这件事惊起了一波对于北宫的不满——谁都知道刺客是谁派出的,但是派刺客,是将止戈流置于何地?墨家中争权已是常态,但是为了争权将止戈流置于险地,则是人人口诛笔伐。
两个月前那波声势浩大的弹劾再现,只不过这一次,矛头朝向的是北宫。
默苍离的意思很明确——他不追究此事,但是上官夫人必须离开北宫。她原就不是钜子血亲,不过是以陪伴女儿的名义入住北宫罢了,上任钜子已没,她也没有任何理由留下。
这一场弹劾是由均匀派与兼成派共同发起的,其威力和气势,绝不是之前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比拟。
——大势已去。
北宫作为一个依托钜子而存在的力量,在钜子死后,它的影响力毋庸置疑日益减弱。雪光凌空,凰羽在略荒凉的庭中呵出一口白气,拢紧了黑狐氅,笑意有些无奈。那场刺杀并不是她或母亲发出的,无非是一场自导自演。可是真相早已不再重要,默苍离掌握着最致命的几个关键点,他甚至不需要紧逼,只需要死守门户寸步不让,任凭时间带走北宫的势力。
这个冬天,无论对谁都是寒冷刺骨的。
银杏书楼依然是他们的住处。书房中,琉璃灯盏内昏黄烛影摇曳。欲星移磨了一会墨,说,你也要替我磨墨,这样才公平。
那人略笑,笑意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疲惫。
三个月了。这场混乱终于开始逐渐收尾。
“你睡一觉罢。”他说,“我替你磨好墨。”
这三个月,在别人看来,无非是默苍离死守关键不让分毫。事发突然,北宫那边根本来不及布局埋线,遑论收网。而他掌握止戈流,等同于掌握兼成派与均匀派两个最强大的力量,双方对冲,毫不落下风。
但为了不让这分毫,整个尚贤宫所有的事务,事无钜细,全部由默苍离和欲星移加上几名心腹长老来定夺裁决。这三个月内,北宫根本无法从这场混乱中得益或是安c-h-a自己人,原先需要整个学院运作消耗的工作,是这两个人每天在天志殿和银杏书楼内处理完毕的。
欲星移的身子一直没空好好将养,就这样半病半好着拖下去。腊月寒冬,就不禁犯了些咳疾,吃了药也不见好。他裹着件银灰狐裘,伏在案上睡。默苍离让他过来,让人靠着自己休息。
以往这种时候,这人就喜欢用鱼尾巴,把地上的书堆扫乱,再去挠他的手心。但是上一次换鳞时伤到太多,新的鳞片难免斑驳黯淡,长得不好看。欲星移轻轻笑着,说,难看死啦……
我想看。默苍离说,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说的人都不好意思起来……不行,不让你看见。他笑着,向柔软的狐裘中陷了陷:那么难看的样子,恐怕要等下一次换鳞才能好回来。
他说,我们都会变得很难看的——会老,会病,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到那时,我也不会觉得望星儿难看。
欲星移被他讲得,无可奈何的:学长说这话,我倒真有些信了——我长得好看、长得难看,你都一视同仁,都不太欢喜我。
我不会不欢喜你。默苍离说,又像个孩子似的,懵懵懂懂重复:我不会不欢喜你。
我不信。
我欢喜你。
还是不信。以往这个时候,你就会说“随你信不信罢”。
我欢喜你。
哎……真没办法……开始有点信了。
他们倚靠在一起,轻声说笑着、亲近着。欲星移虽然疲累,可心情却一直不错——到了如今,压在尚贤宫上方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失。北宫不过是一辆看似华丽的车辇,燃着熊熊火焰,仿佛能冲破一切,却比谁都要快速地走向败亡。
当这把火烧尽的时候,就真正开始属于新钜子的时代了。
幕三十五
上官氏已经传书羽国,不知是何目的。将近七成墨家门人承认了默苍离的掌门之位,少年人的继位已经成为必然。而凰羽依然留在天志殿,她没有希望成为钜子,但是留下,仍然能够继任九算。
在清空了整个墨家高层后,各个势力都在疯狂地向内填充自己的人手。钜子早有准备,长老团内一半都是他的人,九算全部空缺,这将是一段史无前例的、由钜子全权掌握墨家的时期。在以往,掌门的决策需要经由九算讨论,再由长老团覆核,确认无误后,送交各个部门,通知各地墨者。现在没有九算,长老团是他的助力,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
恢复古制。这是他提出的第一场变革。赴各地任职的九算,不可在当地势力中掌握实权。平日卸权,事发时再执权,避免九算玩弄权柄,控制一界。
这原是个可以在各方掀起惊涛骇浪的变革,却因为这特殊的情势、特殊的时刻,平静地被通过了。因为变革变的是九算的权,然而,现在没有九算。
也有人提出异议,现在默苍离严格来说还不是钜子,他没有经过大典,没有任命九算,他所推行的复古变革是否实行,还是要等到大典过后、九算任命后再行决定。
——谁也不是傻,你默苍离为什么要趁着现在将最重大的变革推出来,目的再明确不过。而且这个变革到底有没有意义?九算本就是一方贵胄,赴各地任职后天高皇帝远,钜子的影响力越来越弱,根本无法监督管理。
议事上,有长老就这一点提出了反对。
默苍离站在窗旁,天志殿内,书房的采光并不好,弄的空气y-iny-in的。他的手指擦过窗下吊兰叶,眸色宁静。
“可以,既然这样问,那就试着实行罢。”叶片落在指间,被他揉烂了,扔出窗外,汁液在窗框上落下一个深色的印子,“大典后,先册立九算,再试行古制。”
凰羽与玄之玄在幕后,听得只能苦笑。父亲身亡,母亲失势,但是对她而言,并没有损失多少。不过是换下了那身紫底金纹的繁重宫装,穿些更时兴而华贵的裙裳罢了。
你身上的香,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这似的。玄之玄皱眉。
呵。女孩子用染红的手指甲轻轻刮过下唇,不以为然。须知这天底下再无比女孩子更加复杂可爱的动物了,知道便知道,只要她闲心好便行。
玄之玄不与她多废话,道,他这也算是达成一个目的了。
岂止是一个目的。她幽幽叹了口气,指尖刮过了珠帘,丹蔻鲜红,“这是一箭双雕。”
这人之所以还无法继位,一方面,墨家在调查封印之事;另一方面,所有高层失陷,学院一片混乱;第三,北宫极力反对。谁都知道封印事件背后大有文章,却没有第三个幸存者。
“刚刚好,幸存下来的是欲星移——和默学长有一条舌头的欲星移。”凰羽转身离开,紫衣如雾,“如今他这样提议,就是加快继位的事件,并且试行古制……试行,呵。原本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古制,就借着试行二字复活了。”
“他会派欲星移去海境,然后证明古制可行?”
玄之玄说完,就见她盯着自己,眼神既可怜又无奈。这眼神教人不快,他不禁皱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