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却笑不出。只有身处于其中,才能理解默夫人的无奈。他并不反对母亲,亦厌恶着父亲,觉得既然结发结缘,就该从一而终,岂有女子一心一意,男子却能三心二意的道理。
年长些后,他去见父亲,问父亲,为何他不能安心守在母亲身边。而父亲说,那鸿君能一世只守一人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因缘,或是良缘,或是孽缘,岂能从一而终。
而鸿雁一世一侣。默苍离说,读圣贤书的人,到最后竟连只禽鸟也不如么。
为了这句话,父亲第一次对他动了家法。
那次,他独自离开了家,坐船回去母亲那。半途遇上风雨,倾盆大雨落在船窗上,积攒在船身中。乌云如翻墨,伸手不见五指的船中,他坐在水里,心里却一点都不怕。那年他十五岁,就开始懂得了人心中如心魔般的执念。他知道,母亲比谁都要爱慕父亲,情爱是一种可怕的执着,只是它纵然可怕,却无比寻常。
世人不愿承认这种寻常。而默苍离却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执着。
不知不觉,他们沿着河岸走出了很远的路。月色下,足迹在白沙石滩上,被薄浪一次又一次冲淡。他想着家中的过往,神色间难免带着一缕寂寥。
一刻后,钜子唤他们回去。
“这两日有考评,也不可在外面浪荡太晚,早些回去罢。既然结对子,那也该有个结缘礼。鸿君是天志殿的弟子了,结缘礼不能办得Cao率了。”
默苍离道,近日有考评,考试后再说,以免学弟分心。
不同的弟子,典礼的品级也不同——是依照学长的品级定的,默苍离这样的身份,兼之钜子看重,结缘礼必定盛大。
欲星移说,还是先回去弄功课罢。这几天,自己真懈怠了不少。
幕五
具体懈怠了多少,他也不太敢全数告知学长。要知道默学长脾气不好,太不争气的话,还是可能被学长从书房里撵出去的。但两本书温下来,的确生硬残缺。
默苍离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书。他要温的功课其实更多,入了天志殿,说是成为钜子学生,其实根本无人辅导功课,而且考评比普通学生要多。
欲星移读书,读不下去时,他就从旁指点两句。其余时候,书房里大抵都是静的,只有书页卷动、灯花爆响声。
窗外有风声,有风吹银杏声,寒蝉声,雀鸣声,远处的蛙声……欲星移手里的笔忽然滚落在地,留下了一路墨痕。
他唤来侍从清理,结果擦了半晌,总是留下一道深灰墨迹。
默苍离说,无妨,你读书罢,闲事少管。
在他那间书房里,两人坐在榻上,中间隔了案几。小炉子里煮着浓茶水,味道苦涩得醒神。欲星移的陪读困得睡去了两三次,醒来看主人还在和学长读书,就去拿了夜宵过来。
默苍离半本书读完,就替他讲了点后面的功课,都是古策书,这些古策书是人见人怕的课,过掉这门课,之后也就好很多了。也不知道谁把这些书整成一门课用来杀人的,据说真的活活读死过两个。
默学长说,你再读一章,今天就可以去休息了。重点的地方我用朱笔划过,你不求甚解便可。
一章古策论,大概是七本书。
这个不求甚解说得也太轻易。欲星移叹气,“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第三个读死的。”
说是这样说,书还是要读的。大不了边哭边读完,反正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
吃过了宵夜,学长手里还剩小半本公输,眼看能一鼓作气读完,外面忽然来了名尚贤宫内的侍候,将他叫了出去,说有学生偷窃。
这里的学生从小都是金山银山里长大的,能偷什么?欲星移正笑,默苍离却已放下书,匆匆披了件罩衣便出去了。身为钜子的学生就是这点不好,从早到晚,大事小事都要全权督办。不过他如此匆忙,显然事情非同小可。
他刚入学,很多事都不知道——学生们自然看不上什么钱财,但每逢考评前,总能遇上那么一个两个胆大包天的,会去偷试卷。弄到后来,学长们都懂了,一听考试前有人偷窃,那肯定就是偷九策楼里的卷子。
他出去了,学弟也只能跟出去。侍候在前面提着灯引路,默苍离穿着鼠灰色中衣,披罩了件朽叶色外套,赤足踩着木屐,快步跟在后面。欲星移也跟着,被他看见了,就道,“你回去。”
欲星移说,坐着看大半夜的书未免无聊,出来看学长做事,还能提提神。
默苍离神色淡淡的,道,没什么好看的。
他们走了挺远的路,才到了九策楼前的庭院中。那里的白梨花开得很好,只是近日雨水多,满地雪白,枝上寥落。
两个学生已经跪在了那里,一人年少些,不过十四五岁,另一人和默苍离差不多年纪。学生后面还站着他们的师者,见今夜的事情,似乎由默苍离主事,便过去想周旋几句。
没有等他开口,默学长就说,先生只要说一句,他们就加笞刑十下。
师者支吾着,不再敢说,退开几步。
欲星移站在廊下,拂去栏杆上的白梨花,悠然自得地看着。天志殿内的学生再如何了不得,也终究是学生,自己的学长不管这些,一点情面不留。反正早就得罪了不少人,也不差这一个。
偷窃人是那个学弟,旁边跪着的是与他结对子的学长。默苍离就例行问了原委,问他认不认,听对方认完,画了押,就让他们都收拾行囊,离开尚贤宫了。两名弟子的名字也从墨家学生名册里划去,不得再入。
师者很舍不得这两人,大概也是得意门生——那少年才十四五岁光景,就能进入尚贤宫,可见聪颖过人。到最后,这人还是没忍住,过来想让默苍离通融。
默学长摇头,说,这是无可通融之事。
老师的意思,似乎是觉得处罚太过,第一,学生年少。第二,连坐两人,那位学长完全无辜。但默苍离方寸不让,这样僵持一会,双方各有不快。
“那两人是结对子的,依照规矩,连坐逐出师门,并无不妥。”他说。
师者道,“那我便去问钜子的说法。法理不外乎人情,连坐两人,有何必要?”
默苍离无所谓,让他去问,随后便带着欲星移回去了。那人会不会去找钜子,钜子会如何裁决,他都毫不关心。这种事情处理多了,根本不用问前因后果,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熟练。
他们回了银杏林内的书楼。天很晚了,但还能见到有些学生在室外的石桌上点起蜡烛读书,大概这样比较能读得进去。
欲星移人缘好,大家都熟识,学生们便邀他一同来夜读。不过也有人顺道请了默苍离,默苍离说不行,刚刚把两个学生除名,今夜要通宵写说明文书,赶在明天早课前贴出去公示。
又对欲星移说,今晚没法替你弄功课了,你若想同去夜读,那就去罢。
既然学长有事忙碌,欲星移也就不打扰了,让侍候人回去拿来灯烛纸笔与课本,自己先在石凳上坐下。周围有人问他,“默学长教的功课如何?”
也就说了几册古策论。欲星移说。
众人立刻沸了,道,看来他真是想将你往天志殿里送。因为天志殿的考核里,古策论占很大一块。
也有人说,哪有这样,也就是卖弄学识罢了。他刚才还除名了两个弟子,说不定都是尖子,默苍离这人,早就开始做这种事了。
欲星移苦笑,淡淡道,“那同窗的意思,果然是说我驽钝,不足为惧,学长才敢将我往上推。”
倒不是这个意思……那人尴尬着,不再说了。
“这么多年,有人成功从九策楼里偷到过卷子么?”他问。
其他人说,九策楼是机关楼,外面就有两道大锁,根本进不去。偷卷子的,大多是走投无路了,因为考评最后要算个平均分数,有些人的均分晃在生死线,脑袋一热就会干傻事。
也就是偷卷子,又没真的偷到,其他学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过了,只有默苍离和阎王似的,抓到就除名,结对子的还要连坐。
“话说回来,今天那两位学长的师者还来求情了。”
“求也没用。他那种人……”
“学长品学兼优,只是为人处世,似乎生硬了些。”
“学识是好,他入了尚贤宫,再入了天志殿,就没有掉出过榜上前三。至于为人,整个尚贤宫都盼着他摔下来。”
这么多天,欲星移也看出来了。墨家的学生,大部分人的爱好就是读书、考试、骂学长。就像是压抑的日子需要一个无伤大雅的发泄,默苍离就成了这个出气筒。
夜读时,大多时间都是在闲聊,有人来也有人走,一刻后,自林荫道尽头又来了些陌生面孔,大约十一二人。他们都见到了,纷纷起身相迎。欲星移身边人告诉他,那是“北宫上官氏的人”。
尽管众人都在问候,但气氛显然冷了些。毕竟,北宫是尚贤宫中一处特殊的宫殿,曾经是禁宫,大约在五十年前改制,也成为了机构之一,辅佐钜子的日常起居或是门派内节庆祭典。
解禁后,学生们还是对那里有些隔阂。就像是官场上,最难看的便是裙带关系j-i犬飞升,与北宫走得太近,就容易被人套上这种帽子。
为首那位学弟叫玄之玄,比欲星移晚入学一个月,进入尚贤宫后,便立刻带人依附了北宫。
在墨家,学生想要涉入门内事务的决断,原先只能靠成绩进入天志殿,接管部分权力。然而北宫解禁后,因为也要接手许多事务,便会让普通学生过去做事。许多原先没能进入天志殿的学生,便也因此有了接触门内事务的机会。
玄之玄入学晚,却也是八面玲珑之人,周旋各处,也让北宫与其他学院的关系和缓不少。见他过来,众人纷纷相迎,让他坐到了欲星移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