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七
钜子是同族联姻,与上官氏同属羽国皇族。玄之玄的话若是真,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真的打算传位于女儿,将钜子之位垄于本族之中。每个人都想尽可能保持住家族的荣光,不过在墨家,这个想法实际cao作起来很困难。钜子的选拔非常严苛,需要经过层层审核,大部分是考试,凰羽虽然考入了尚贤宫,成绩也拔尖,但还是未能进入天志殿。不进天志殿,就进不了十杰,遑论成为钜子或九算。
如果没有那些考试,墨家早就没章法了——位子不能亲子相传,那拚命养个女儿就行了。这些臃肿繁琐而严格的考试看似毫无意义,但实际上却是最公平的一种衡量方式。
上官氏有意指婚,那也就代表她背后必定有钜子的意思。北宫素来与天志殿是同一立场的,不会擅自决定事务。
玄之玄说,凭你的身份,结识凰羽学长并不难。事实上,上官夫人之前就提及过你。你入学不久,但身份尊贵,风评极好,回海境必定位极人臣,交陪你有益无害。
欲星移答了句过奖。但大家彼此心知肚明,墨家本就无甚同窗情谊,各为其利罢了。譬如默苍离这样,就是异类中的异类了。他谁也不亲近,谁也不结交,甚至不在乎与其他师生结仇……这个人若不是书呆子,那便是冲着钜子之位去的。
他成不了钜子。玄之玄略笑,道,钜子和北宫都有意将女儿推上掌门之位,变动也就在这两年了,默苍离再如何惊才绝艳,也不过是个只会埋头读书的,身后无背景靠山,身前无集团助力。
欲星移叹道,学弟糊涂了?他若与钜子的家族联姻,不仅凰羽可以得到钜子的资格,他也能得到背景靠山——整个羽国皇族就是他的背景。
玄之玄笑道,“依照上官夫人的脾气,这人和凰羽联姻,那还有他的活路?他得罪的人不少,也没身家背景,到时候随便寻个由头,弄死便是。”
啧啧。欲星移摇头,说,好好一个活人,北宫的人也真够狠的。
这就像是个毒饵。默苍离想成为钜子,就要和凰羽联姻,得到靠山。但是联姻后,凰羽便拥有了成为钜子的资格之一,那么,默苍离这个人也没有用处了。寡妇也是外家人,丈夫活着和死了,对她而言不是那么重要。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和其他人联姻。不过就默苍离现在的为人处世,并不像是在打这个主意的样子。
“话说回来,你想结识北宫那边,今晚酒会前也有个机会。”玄之玄晃了晃手中的空印纸,“我要把它和单子给上官夫人,到那时会进去说话。学长一同过去便是了。”
欲星移谢过他,心里稍稍晃神,想了些闲事。偶尔会有那么些时候,他会欣羡那些平凡人家的孩子,父母无须显贵,寻常商农,家中富余一二,足以供学。那些孩子就在私塾公学里读四书五经,烦恼的只有如何中第。至于同窗之人,那都是年少时最无杂念的交陪,可以一同幻想将来同中举共富贵,从无利害关系。
人生中最好而最清苦的一段年岁,墨家的学生们是没有的。这是一群出生便拥有了一切的孩子,命中注定手握重权,一生如履薄冰。
但这也只是一眨眼的晃神。他不再想,告辞了玄之玄,回住所休憩片刻。默苍离不在书楼,他平日事务繁忙,此刻应该还在天志殿里办公。
欲星移在书案前坐定,喝了口茶,见窗外银杏长得好,就唤侍从去挑拣好的枝条,用小口墨玉圆瓶装了,在自己这和学长那都摆几盘。
这几段年岁,回忆起来大多安逸平静。他们在自己心里做着简单而幼稚的算计,交陪值得交陪的人,拉拢应该拉拢的人。在那谋算铁壁的缝隙之中,鲜活如窗外银杏的几缕真心,就显得格外可怜而珍贵了。
欲星移看了会书,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换了身颜色素净的常服,准备出门去与玄之玄会合。今天的月出得早,天光还大亮着,霞光尚伏在远处,就见西边有白色的昼弦月浮现。学长的书僮子文在庭中扫银杏落叶,每次看到这孩子,自己这边的人都会赏他些小物件,譬如金锞子或是珊瑚珠子。
大抵是累了或是无聊了,小孩子就抱着扫帚,坐在那银杏叶堆上。欲星移路过他,觉得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好玩,就从袖中掏出串朱砂砗磲,随手赏了他。
又是一阵风过,吹得满庭金叶婆娑,落叶堆也散了。他正要走,就见门扉开了,一人落满了一身一肩的银杏,恰好进来。
“学长辛苦。”他道。
那人拂去身上落叶,眉目落得叶影稀疏,道,你出去么?
他说,出去同人喝酒。
默学长点点头,没说什么。不过他见到子文手上的珠串了,说,你总给他这些作甚。
欲星移心思不在他那,也没细想这话意,从自己腕上卸下一串沉香佛珠给了他,说,那也送师兄罢。
默苍离一只手提了东西,另一只手接过,顺便自食指上褪下了个巧色雕兰花的糖皮白玉戒指,让那戒指正好落在欲星移掌心。这串沉香佛珠隔珠俱是血牙,流苏都是用金线拈丝络打的,价值自然要比那戒指来的高。但这都是贴身穿戴的饰物,交换的时候也不讲身价。默苍离举了举手上的包袱,说,“我刚拿了考评回来,你的也一起拿回来了。记得遣人来我这里取。”
他们分开后,他就去了北宫那。那边人多,有几处重要的宫所都在北边。过去时,玄之玄正巧在带人理账目。
上官夫人此时正在宫内,不过没有召见弟子。这位夫人也令人敬畏,传闻当年她的夫君能够成为钜子,背后也得到了不少来自羽国那边的推助。
外部势力介入门派内部的掌门角逐,无论在哪都是大忌。所以钜子急切希望将位子传给女儿,好彻底巩固羽国在墨家的力量。这件事不成功便成仁,只要失败,墨家内其他高层势力就会联合反对羽国,至少百年之内,遑论羽国人成为钜子,就连入学都难。
这类事情,曾经有位来自海境的钜子也引发过。那件事影响极其深远,也令他被逼退位。事件具体如何,外人并不知晓,但是墨家与海境的高层却清楚——那位钜子凭借职权,得到九龙天书的真本,并且开启了九龙深渊,令海境得气。此事影响太大,以至之后的很多年里,学院不再接收海境的学生。
九龙天书起先被他遣人送回海境,墨家欲收回此书,而海境宣称此书已遗失。再然后过了几代,不知是什么缘故,那本书册竟然真的在十余年前遗失了。
片刻后,两人进入了北宫。这里的熏香明显是女用香,无论宫内布置还是陈设,俱精巧纤细。他们被宫人引着,在回廊下走了片刻,就入到一处临风水榭前,隐约听见管弦之声。青朱二色垂幔后,有几名少女的身影影影绰绰。绣着孔雀纹的垂帘后,主座之人面目模糊。
玄之玄上前行礼,再交了那份空印纸和账目。同他交接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学生,容貌平平,但气质沉静婉约。待到说起随他同来的人便是鳞族的欲星移,主座才终于开口。
——那便是上官夫人,钜子的正室。
欲星移拜会过她。管弦声中,夫人的声音很轻,尊贵倨傲,令人不禁有敬畏之意。
说的事,无非也就是那些寒暄,问起居、问功课。这时,夫人忽然同玄之玄说,“还以为你会借着盖印的事,将默苍离带来。”
玄之玄说,夫人让钜子少遣默学长做事,学长不那么忙碌,兴许还来的了。
上官氏略笑,轻摇羽扇,道,早同他说了,事情不必全交由那孩子一人cao劳,可本宫人微言轻了,说不动你们师父。
她边说,边展开了那张空印纸,也有些讶异,大概默苍离真的很少盖空印。
“欲星移现在是同他住一处?”她问,“那他现在闲着么?”
他说,当学生的,哪有闲着的。
夫人叹了一声,“看看吧,现在的孩子,都敢和尊长搪塞了。欲星移,圆滑过了,那就是油滑。”
他无法,只能道,“学长现在应该无事。”
“那就遣人将他叫来。”夫人座前,青色垂帘后,一名紫衣少女说道,声音婉转优雅,十分好听,“叫的时候,顺便说,夫人是问过学弟,知道他闲着才会去叫的,不必拿钜子当借口推脱掉。”
欲星移苦笑,心想,自己这次真的被挤在中间,进退两难了。
北宫的侍候过去请人。大约等了两刻间,外面便传来珠帘相碰的琳琅声,那人已换了身群青鼠灰的常服,头发还是s-hi的,大约是沐浴后就被叫来的。默苍离的面色格外严肃,他原本便是清隽冷冽的面相,此刻更是目色如刀似的,显然心情不好。
夫人在帘后打量他一会,也见到他肩上被头发弄s-hi的痕迹,道,要见你这孩子,还真是不容易。
默苍离颔首。抬头时,目光有意无意在欲星移身上晃过。学弟哂然,咳了一声,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了。
他先是向上官夫人行礼,然后,转向青纱垂帘后的紫衣少女,道,“久见了,凰羽学弟。”
少女抿唇浅笑,“学长有礼。”
幕八
上官氏座前的紫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欲星移也没想到,以为只是寻常过来侍奉的女学生。那青纱垂帘挡住她的身形,只能见到帘底露出的织锦紫袖。
大家都是同窗,无需顾忌,于是凰羽就让侍女升起她那侧的帘子。帘后的面容熠熠生辉,可谓国色天香。钜子之女艳名远播,但今日初见,仍然叫人看得心惊。
“让你这孩子来一次真是不容易,还是借了欲星移的话才把你叫来。”夫人叹了口气,挥了挥扇,“没几句话,放心,误不了你的大事。就是想和你敲定个时间,让你替小女弄功课。”
凰羽唇边带笑,俯身焚香。她膝前放置了个鎏金铜雕百鸟朝凤的香炉,里面焚着七合香。少女雪白的十指拈起一点香末,撒入铜炉中,霎时一小团薄薄的青雾腾起,香气更清甜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