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眼神都没有抬,看着阶下,说,天志殿事务繁忙。
上官氏说,还到本宫面前说事务繁忙了?敲定了时间,自然会让人同你师父说的。你还怕他怪罪你?
默苍离说,不怕。但凰羽学弟的功课无需我帮忙。
一旁的玄之玄问,“凰羽学长的功课你都不弄,还想帮谁弄功课?”
他竟然实话实说,“我帮欲学弟弄功课。”
这面子给的……欲星移哎呦一声,干笑起来,尴尬的很。
夫人也笑了。这是推脱,但推脱得不高明,生硬得很。“哪有这样的道理?欲星移入学多久,用得着你辅导么。”
“那凰羽学弟入学久得多了,更用不上我。”默苍离说得理所当然,“——北宫的帐要是还有没盖的,我把印也带上了。”
夫人呵了一声,说,你盖你欲学弟身上去罢。
说罢,挥手让人退下了。
水榭外,天色已黑了。北宫内宫灯次第亮起,合著袅袅管弦,一派繁华雍容。他们俩一同出来的,正巧见廊外有端着菜宴等候的宫人。看这架势,上官夫人原先的打算是等默苍离应承,然后顺势留人下来一起吃顿晚饭。
出去的路上,默苍离都没说什么,也没怪他。没话说也挺难受的,欲星移问,学长今晚想吃什么?我让人先回去通知小厨房?
不用。话说多了,没胃口。他道。
“夫人像是有意让学长与凰羽交陪?”
“嗯。她和师父都有意。”
“学长不愿?还是另有打算?”
“做什么打算前,至少先保住命。”
默苍离这话一点情面不留,直接把事情戳穿了。欲星移当场背后就有寒意窜过,只不知他想到哪一层了——毕竟,这件事,自己算是知晓的。
“不敢说也是对的。谨言慎行,以免引火烧身。”他说。那话里的意思,应该是不准备怪他。
欲星移苦笑,心里患得患失的,觉得有些对不起学长。
这事揭过,他们谁也不再提,又成了一路无话。欲星移稍后唤了侍从提前回去,让小厨房做点凉脆爽口的小菜。今晚回去吃了晚饭没其他事,就是看看书。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湘妃竹林。入秋时,竹篁也被染得文黄深绿,可惜月下都成了一片幽蓝。这时,后面有个玄之玄的陪读追了上来,喊住他们。这人说,玄之玄想请学长开东门,运送采办品可以容易些。
默苍离淡淡道,东侧门什么时候开,他不知道吗?
东侧门是墨家正门,除非其他掌门过来拜访、或是钜子出行、门内继位大典,否则不会开启。要开门也不是不可以,问钜子要一纸谕令就行。谕令下来,默苍离就交钥匙,让人去开门。
对方说,主人的意思是,这事就不必劳烦钜子了。反正是北宫那边负责的祭礼采办,北宫夫人想要开东侧门。你直接给钥匙,大家都轻松。
默苍离说,这事去劳烦一下钜子,钜子师父就会被劳烦死吗?
话说到这地步,那人终于没话可说,转头走了。
他眉头皱着,同欲星移说,我话摆在这里,以后真的斗起来,玄之玄这争一寸半厘脸皮风光的人,死得第二快。
欲星移叹气,“那我肯定死第一个。”
他忽然也笑了,道,“你圆滑着呢。圆滑的人,赢不了,但不会输。”
“那谁死第一个?”
“死第一个的,往往是不止想要一点点脸皮的,而是想整张皮都要的人。”他说着,抬头看了眼天上星光,道,“——放心吧。他们死之前,我也死了。”
“学长真是说笑。”
“不说笑。被他们蠢死的。真的,这种人,多看一眼都觉得窒息。”
默苍离笑完,眼神也挺寥落的。他和欲星移是两种人,但有些地方很像,那就是很少说心里的真话。待到说真话了,那就是最真的真话。
墨家内静水深流,各方利害盘根错节,都是一代一代积压下来的事。到默苍离入天志殿的时候,许多事早就千疮百孔了。现在,学派还是隐世主义,学院遍布分散,但是派内,主张入世的显学派已经蠢蠢欲动。
没有人在乎这个古老派门的职责与传承了,也无人在乎到底应该隐世还是入世,但如果入世的利益足够巨大,墨家会在短短几年间迅速入世,改变整个派门的x_ing质。
权力会带来腐化,而一旦开始腐化,那就要人为矫正。
世上往往有少数被人认作是疯子的家伙,会觉得,自己就是腐化的矫正者。每个人都在从腐化中得益,这些疯子却想断绝这种得益,以至于去和整个世界作对。
这些疯子是好人么?算是。至少他们的目的是正确的。只是往往没有人喜欢他们。因为当每个人都在得益的时候,腐化得益便成为了正常的得益。
两千年了,派门深埋千年,许多规条早已在潜移默化中变得面目全非。
默苍离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的疯子,往往是容易走极端的。而此刻的墨家正处于一个分岔口——它可以选择无视这个疯子,继续发展下去,那么接下来,当权力的腐化渗透达到一定程度,显学派便会掌权,墨家会成为一个入世派门,参与到更集中的权力斗争漩涡中去。兼爱天下到底是什么?这四个字的策论,不过是他们为了得到更高权力而会去准备的一篇文章,没有人会去在意。
——它也可以选择这个疯子,让这个疯子带自己回到原来的道路。这条道路早已荒Cao遍布,寸步难行。而这个疯子可以带着它,走到遍体鳞伤,粉骨碎身。
其他人在进行他们这个年岁可能进行的最高深而实际幼稚的算计,算计将来的结盟,算计与凰羽联姻,算计默苍离到底会投靠谁,算计钜子之位……
而默苍离在算,他需要杀掉的人。
——为了让墨家回归正轨,所需要杀掉的人。
但是实际上,他们都一样幼稚,一样低估了未来。
这片月夜竹篁下,两人并肩同行。这时他们都还年少,谁也不曾见过数十、甚至数百数万条x_ing命顷刻间蒸发在面前的地狱。但是这个派门中,绝大多数人都能做到无动于衷。
这就是出身。在这些人的观念中,平民和他们,似乎已经是两种动物了。但y-in差阳错之下,墨家中唯一会对此有动于衷的两个人,就这样走在一起,听竹篁婆娑,明月惊鹊。
信奉兼爱天下,似乎是什么可笑幼稚的事;就如同儒不信儒,佛不信佛,道不信道。这已是个无道的末世了。
而默苍离信。这是他的道。
那欲星移呢?他什么都不信,少年时的他,是个没有道的人,同其他大多数人一样。
——而没有道的人,往往会迈入新的道。
幕九
考试前,欲星移通了个宵,晚上去回廊上透口气时,见到默苍离那的灯火还亮着,便让人送了宵夜过去。送宵夜的人回来说,那位学长问公子,要不要过去一起温书?
他就带着课本过去了。
默苍离的书房永远都很整齐,但因为太紧凑,难免让人觉得拥挤。榻上,那人伏在案上读书,手边还放着他刚刚送去的宵夜。
学长也不问学弟明天的考试会如何,对他颇有信心。这信心让他压力倍增,毕竟自己要是考不好,连带着结对子的默苍离的排名都会被拉下来。
大抵知道他紧张什么,学长说,无事,你去考吧。结对子的册子还没交给生员部。什么事情都等考完后再说。
欲星移的成绩他知道,刚好落在一条线上,过这条线,一年内就能进天志殿,不过这条线,算完均分,就必须等下一年。默苍离和他说,原设想是半年内让你进去……
学弟吓得笔都快掉了,苦笑道,“学长真是爱说笑。”
默苍离点头,“是说笑了。你写不出东西就写些大学之道的废话充字数,哪怕用可道之道非常道去充字数,也比用儒学好。”
“为什么?考释义时,明明能用的上去。”
“批卷子的那个师者不喜欢儒家。”
原来如此。欲星移恍然大悟。这就是学长们才能总结得出的事情了,批考卷的师者喜欢什么学说,讨厌什么学派,新生们肯定是不知道的。
譬如明天的小考评,师者就喜欢道家与纵横家的味道。欲星移用儒文去做释义,肯定得不了高分。
但是再往上一级,譬如天志殿内的考评,那就只能用墨家的经文了,至多加进一两句旁征博引。再敢多加,殿内的阅卷师者是会把考卷甩地上的。
这老师看默苍离不顺眼很久了,苦于找不到错处。有次终于揪住策论里的一句“居合中庸”,直接就把他的卷子钉在殿里,以儆效尤。
在此之前,还没人敢这样对他的卷子。默学长冷笑,道,将来别落在我手里,否则就把他钉石头上。
明天,欲星移考一门,他上下午各考两门,那日程表排得教人头皮发麻。默苍离都算好了,这一轮考完,把手里的杂务处理了,紧接着就是祭礼。祭礼结束后的一个月假期,他回母亲家中,让人提前收拾出寝室,铺上三层厚的真丝被子,准备睡个昏天黑地。
他这人也挺好玩的,平日里没其他娱乐,因为事情太忙,吃饭都没法坐定了吃。一旦有空,想到的事情就是睡觉。对默苍离来说,能够彻彻底底的睡一觉,就是最大的娱乐了。
第二天,大家各自去考试。欲星移让人备好热水,准备考完回去就沐浴后睡一觉。这次卷子不难,交卷后,觉得手感也还过得去,应该不至于落下排名。他考完出来,外面正好下起了秋雨。侍从没带伞,主仆二人就站在廊下,准备等里面其他相熟的师兄弟考完出来,看看他们有没有带伞,借个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