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人都陆续出来了,倒是看到一个相熟的人。有位来自苗疆的学长,名叫御兵韬的。这位学长十分有名,出入从不带陪读与侍候,而且入学第一天就与人打了一架。
——因为他出身也不算太显贵,有人就喊了他一句苗巴子。
御学长哪里是和人多废话的,抄起旁边的案几就抡了过去。
两人x_ing格合得来,都是懒得计较小利小害的,而且御兵韬一点不矫情——读书人都难免有些矫情,欲星移也有点,但至少就是台面上应付应付,私下交陪从来平易随和。御学长那是最不矫情的人了,喝酒都是拍开封泥就灌的。欲星移一直和他说,有机会要介绍他和默苍离认识,一个文打一个武斗,看到个矫情的就摁着打指着骂,想想都觉得痛快。
所以,他们俩熟得很快。这次看到御兵韬出来,侍从就去问他借伞。
御学长是个爽快人,一句话不多,把自己的伞递过去,直接冒雨走了。这把伞还是最笨重的黑纸伞,撑开了和面盾牌似的。
陪读赞道,这人虽是个武夫莽汉,但为人多直爽。看看默苍离那副样子,上次公子和他借了把伞,还问公子什么时候还他,说得好像我们会贪他一把伞似的……
不还也没事。欲星移说,反正学长这人,熟了之后也无所谓这些事了,他也就嘴上说说。
相处久了,彼此也熟络了。默学长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外冷内热的意思是,对外人冷得要死,对自己人还是不错的。
具体好在哪呢?比如说欲星移的书没读好,学长就会说,你长个人的脑袋,里面装着鱼的脑子吗。
欲星移借了伞,学长说,记得明天前还给我。
欲星移让人送了点好的茶叶过去。默苍离说,我没空泡茶,给我也没用。
聊天聊起室友,御兵韬都会沉吟片刻,问,那你觉得他对你哪里好了?他武功很强?
欲星移摇头,“学长不会武功。”
御兵韬说,他若是我室友,早就被我摁院子里打死了。
欲星移想,也不至于吧。再怎么样,功课是帮自己弄了,伞也是借了,茶叶也是喝了。以前学长对他都是挺淡漠了,现在这样,无论如何是有点人情味了。这人就这样,一边骂你一边帮你,挺好的。
混熟了的默苍离和陌生的默苍离,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秋雨打得银杏林寥落一地碎金,他和侍从支着那把黑伞走过。雨中树林里,弥漫着泥土的腥香与冷水气息。
银杏书楼的门口站着两名学院的侍卫。见有主人家回来,侍卫就问,默苍离在吗?
学长今天有很多考试,恐怕要晚上才回来了。欲星移说,找他什么事?
侍卫说,有学生作弊。
学生偷考卷找默学长,学生作弊也找默学长。他都笑了,问,就没其他人可以找吗?
有。但天志殿的学生里,默苍离年纪最轻,有事情自然先来找他。
雨天午后,天际y-in霾沉沉。他正准备回去沐浴更衣好好休息,就见有人从银杏林那头过来,都是同班的学生。大概全是考完了的,一起过来坐坐。
五六个人支开的伞,就像是一片华盖,上面还落着被雨水浸s-hi的落叶。少年人鲜衣峨冠,身上带着张扬肆意的椒兰香气,颇意气风发。
他道,几位师兄好。
学弟今日考得如何?学长们问。
有人说,你扫兴不扫兴,考完了就莫问。
对对,莫问。他们将带来的酒水放在廊下,和伞放在一处,一同进去了。
平日里,大家都是趁着默苍离不在的时候才会找他玩,和躲瘟神一样。贵族子弟们玩闹起来,往往夜夜笙歌,丝竹管弦,便也因此,宴席散后格外寂寥。弦乐声内,他也有些恍惚,竟先行想到了那之后的寂寥。
y-in天雨声淅沥,寥落下来后,真真是杀人的空寂。
或是疲惫了,他不禁想,若一开始就无这繁华热闹便好了,没有繁华,就不会有寂寥;就像是患得患失,无得便无失。
欲星移似乎开始懂默苍离的淡漠——对旁人淡漠,不与旁人亲近,那也没有分别时的难过了,真真大智若愚。
想到这,他也觉自己今日有趣,就拉了一位平日相熟的酒友,问,你们可会有这些心境?
那人讶异,眼里又带着些茫然,道,欲学弟是怎么了,怎么竟有那些下里巴人扭捏作态的感慨了?那些平头百姓,劳碌一世,便觉得夜夜笙歌是如何如何难能可贵之事,宴席散后自然寥落;可你我皆是人上之人,天生便该如此,何来此念?
是么?他有几分喟叹。是么。这确实是扭捏作态了。
便又不由地想起了隔壁默学长的书房。书房里静得吓人,只有翻书声,灯花声;或是自己偶尔落了笔,那笔咕噜地沿着榻一路滚落出去,留下一条细细断断的墨痕……
那时,自己的心是静的。
幕十
宴席过半,酒过三巡,他终于疲累了,让左右友人自便,自己先去沐浴更衣。
学院里,用的都是浴桶,也没有什么大的浴池。他总挂念着南面的温泉池,打算有空去那里住一日。
沐浴毕,他换了套柔软舒适的樱灰色常服,长发随意挽起,就准备回到宴上。外面的雨更大了,天色y-in沉着。欲星移走到廊下,就见庭外门扉开了,两个人影淋得s-hi透回来。
见屋前放着许多雨伞,以及屋内传来的欢笑声,那人也明白了;又见到欲星移站在廊下,眼神便对了一刹。随后,默苍离没说什么,冒雨穿过庭院,快步走回来。
他也未反应过来,没想到学长回来得那么早,也没来得及拿起伞去接人;那人早已过来了,s-hi透的长发黏在身上,雨水顺着额发留海,滴落过眉目间。
“学长怎么没带伞?雨下大了,让子文冲回来取就行了。”他问。
默苍离在廊下脱下已经s-hi透的鞋袜,赤足走上来,道,伞借你了,你没还。
欲星移吓了一跳,连声道不是。
这事倒是他的过失,但谁也没想到默苍离真的就冒雨回来。
这人还剩下两场考试,可能中途回来休息的。不过看那样子也不像是。默苍离是被生员处的人叫回来的,就是有个学生作弊的事。现在赶回来处理,刚好赶得及下午的考试。
欲星移看他一身狼狈,子文又是个帮不上手的小孩,遑论那个老侍从,便回头唤了自己屋里的侍候人出来帮忙。
那人进了书房,从小抽屉里翻了几个印出来,先盖了印,再写公文。字迹是潦Cao了点,但反正就是撵出去一个作弊的学生,看得明白就行。写完后,他还要到考场那边提人,问个口供,认罪画押,收拾东西就能滚蛋了。
外面还下着雨,雨也越来越大。他带好文书,准备拿雨伞,结果伞壶里是空的。欲星移那边已经收拾妥当,拿着御兵韬给的伞在廊下等着了。
默苍离看看他那边歌舞升平,问,你还有客人?
不用管他们。欲星移说,我陪你过去看看。
犯了事的学生,在北边的考场。他们一路走过去,衣摆也都s-hi透了。那人走得很快,神色间已经有种藏不住的倦意了,只有眼神清亮。
到的时候,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在了,不知道是那学生的同窗还是什么的。默苍离带欲星移过去,也没人敢上来求情,就看着他们走进了屋里。那人坐在屋里,旁边立着两名侍卫。
照例先问了姓名、师从,然后再调来考评看了看,这人成绩一般,实在没什么特殊的。默苍离说,那有没有结对子的人?
有个结对子的学弟。
结对子的是学弟那就不连坐,你画了押就能走了。
墨家是这样,学弟犯事,说明学长教导不周,两人连坐;学长犯错,与学弟无关,单独处罚。
默苍离也就顺口问了一句,结对子的学弟是谁?
那人说,玄之玄。
毕竟是熟人,两人都怔了怔。就这么会功夫,外面熙熙攘攘,就见为首是一少年人蓝衣束发,竟是说到就到了。
玄之玄带了北宫的人过来,面上带点笑意。那人还没画押,看自己学弟来了,立刻站了起来,和见到救星一样。
玄之玄问,“听说有人诬陷我学长作弊?”
默苍离说,生员部的人通知我来处理的,说明已经调查清楚,谁说是诬陷的?
这人是带了小抄进去被搜出来,人证物证俱在。尽管他到现在还没有认罪,不过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默苍离没管玄之玄,问那人,你认不认?
怎料那人摇头,说,“我不认。这小抄不是我的。”
这改口来得离奇,默学长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有问题,立刻冷冷地看向玄之玄那边。
“北宫今天来了不少人啊。”他说,“事主也是北宫的吧?”
“学长说,那东西不是他带进去的,这事情总要有个说法吧?”
说法?要说法去找生员部,重新开始调查,确定结果,围着他要什么说法?默苍离都笑了,转身走了。背后有人说,这人连开除学籍的文书都带好了,他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真真轻车熟路。
听见这话,他的脚步顿了顿,转头问那人,“生员部起先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这东西不是你的?”
那人低着头,道,生员部的人说待会你就来了,我说也是白说。
哦。默苍离点头,“行啊,那你待会和他们慢慢说。”
玄之玄说,“你还能给人解释清楚了?印都盖好了,看样子就等着把我学长给逐出师门了。不如这样,等生员部的人来了,大家一起听他解释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