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听到,抓着后脑勺,憨憨地向薛承业一笑,道:“都是大统领教得好。”
薛承业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好孩儿,迟些去库里挑个木盾试下。”
小厮听到这个,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一拍胸膛就道:“我要真的!”
薛承业听到这个,翻手就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记,笑骂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举得起来,就挑呗;举不起来,就滚去给我绕着宅子跑两个圈,看把你能的!”
“喏!”小厮闻言一挺身,虽则还有几分稚嫩,但俨然已是一身军人气度。
薛承业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小厮笑着轻巧地行了个礼,接过奉茶侍女手中的茶盘,又稳又快地两人放好了茶碗,方才垂手出去了。
薛承业摇了摇头,暗骂一句臭小子,然后就开始翻看起手中厚厚的一叠报告,说的就是这三年来杜衡的旧事。
这上面写着:在最开始的两年,杜衡还是在长安城出名的才子,赴宴,冶游,还有写诗作画去换钱,反正过得十分逍遥。薛承业看着看着,忍不住想象他第一次见到杜衡的时候,那洁白狐裘穿在他身上,真真叫好看煞人了。
他为了多看杜衡几眼,在长安的短短一个月,除了公务之外没有分心于观赏长安的繁华,而是都用在对杜衡围追堵截上了。
他见过杜衡趁着过年没有人,一个人撑着伞冒雪去国子监里临摹碑文,一笔一划,铁画银钩,认真地抿着唇,飞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再簌簌落下。薛承业远远地看着,杜衡像是怕冷那样半闭了一下眼睛,举手拂落,而眼角却被雪拖出了一抹红痕,像是哭过了一样。
薛承业那时候看到这一幕,很是冲动地赶了过去,被厌烦的杜衡冷言冷语地刺了几句,然后看着撑着红色油纸伞的杜衡在雪地中越行越远,黯然神伤。
再后来,薛承业查到了杜衡家的地址,亲自上门。薛承业回想起来,还记得当时摆在堂上的四折屏风,从左到右,用不同的字体写满了,或古拙凝重,或灵巧飘逸,或庄严端正……后来打听了才知道,杜衡有次在宴席上喝醉了,双手同书,给自己写的屏风,从左到右,分别是隶书、楷体、行书和Cao书。
也就是那次,杜衡气极,直接给了薛承业一巴掌。这一巴掌把薛承业的火气也打出来了,想要直接把人带走算了。
当他双眼冒火地看着倔强地站在自己面前,始终不肯低头的杜衡,看到他明如琉璃的双眼,一想到若强行把人带走,这样灿若晨星一般的眸子也会变得灰暗麻木,薛承业忽然又不忍了,只能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我走了。”然后转身离开,这竟然是号称无人能敌的薛燕公的第一次败仗,输得一败涂地,狼狈至极。
而现在,薛承业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人,但还觉不足,更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斩断了他的文人风骨,青云之翼,让他只能郁郁寡欢,委曲求全。
他又翻过了一页,刚看了几行,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文贼?!
“衡与诸俊才游桃李园,分韵作诗,所作皆生吞时人佳句而成。主人大怒,检索其室。卢氏女,卢璈之女弟,本与有私,感义出首,指其诗作皆窃他人。”
薛承业看到这里,忍不住眯着眼睛考量了起来,杜衡是个窃文之贼?!怎么可能?!仿佛是心中的一尊水晶雕塑轰然倒下,他记忆中的风采风流、诗书入骨的杜衡如同浮在水面上一般,模糊了起来,仿佛是要就此散开;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再胆气粗的小贼都难免有心虚气短的时候,但他以前看到的杜衡都是倨傲又倔强,真的让人很想欺负到哭,但又让人想把他放到掌心里哄,唯独没有的就是心虚的表现。
就是到了现在,杜衡给自己的感觉更多的还是委屈,总是泛红的眼角,与眼中偶尔露出的绝望与y-in郁,特别是在他被自己睡了之后,那害怕又期待,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眼神,只要一想到,薛承业就忍不住心头火热,又想要去见他了。
薛承业匆匆地看完剩下的几页纸,就卷了一卷找本书压着,披上斗篷就往内书房赶,有什么想知道的还不如去问杜衡,在他躺自己怀里的时候问,若他又委屈了,就要好好地安慰他,抱紧他,温柔地抚慰他,把他哄得开心起来。
他刚走到内书房外面,还在台阶下的时候,就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一声停云遏鹤的琴音,然后顿了顿,就是连绵不断的琴声,仿佛从天边吹来的凉风,吹彻高台,薛承业只觉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每个毛孔都张开来了,舒爽至极。
弹完这一段,杜衡推开了窗户,探身出来,看到站在院中,被雪扑满了头的薛承业,忍不住笑了,道:“你站在外面,也不冷?”
薛承业看到他在这个瞬间发自真心的笑容,眉眼弯弯,不带y-in霾,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走到他跟前,看到窗内还有些空位,直接翻窗跳了进来。
杜衡被他这样迅疾而灵巧的动作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就已经看到他平稳落地,落地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甚至不足以惊起树上的飞鸟,这人有着如同雄狮一般的体格却也有着松鼠般的灵巧。
薛承业先把窗户关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之后,上前伸手将杜衡拢到自己怀里。杜衡刚问了一句:“你怎么不走门?”然后就说不出话了。
薛承业捧起他的脸颊如同捧着世界上最为昂贵的珍宝,褐色的双眸只倒映着杜衡一人。杜衡感觉他的眼睛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深处,再无隐私、浑身□□地暴露在他的眼中。这样可怕的联想竟然让杜衡浑身战栗,甚至是兴奋地等待着薛承业对自己的支配和审判。
因为在雪地里暴露太久的冰凉的手指托着脸颊,然后滚烫的吻落下来了。杜衡有些不适地想要挣开,因为这个吻太温柔了,温柔得仿佛不含一丝□□,他早就习惯了薛承业对自己的索取,无论是蛮横粗暴地吻到他头晕脑胀,只能颓然地任人摆布;还是只是小小的调情,让他腿软发抖;而他也只能摊开自己,予取予求。
但再温柔,薛承业还是霸道地把杜衡锁在自己的怀里,让人无法挣脱。杜衡被动地仰着头,感受那如水温柔仿佛要将自己溺毙,舌头纠缠,唇瓣斯磨,如同久别重逢之后的互相致意,直到恋恋不舍地再次分别,无不让人回味无穷。
杜衡还是第一次在接吻中没有闭眼,定定地看着薛承业幽深如海的眼睛,淡褐色的眼睛仿佛一泓秋水,只映着那一个自己。直到一吻终了,杜衡才有些难堪地想要闭上眼睛,却被吻了吻他抖动着的睫毛。
薛承业一边抱着他,一边安抚地轻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害羞了?”
杜衡靠在他怀里,有些不足地用脸颊蹭了蹭他衣襟的皮毛,然后才反应过来,僵硬着咳嗽了一声,站在了,斟酌着认真答道:“没有,不,其实有些儿。”
薛承业闻言失笑,道:“好,好,下次定要让你顾不上害羞。”然后,他看向横在书案上的琴,以及放在一边的写满了的纸,问道:“在干什么了?”
“谱曲。”杜衡听到薛承业这般说,脸上先是一红,然后就拿起桌上的文稿,仔细柔和地翻看了一下手中的曲谱说道,“我在谱一首新的曲子。”
“是什么?”薛承业看到他看着曲谱时柔和专注的眼神,忍不住有些嫉妒,心道,什么时候仲平也能这般看着我就好了,顿了顿才继续问,“可以让我听听吗?”
杜衡侧头向他微微一笑,道:“迟些你会听到的。”
“我希望会是第一个。”
杜衡闻言,苦笑着说道:“还没有谱完,不过你愿意的话,就先听一听。”
“好。”薛承业说着,就在书案前盘膝坐下。
杜衡跪坐下来,一拨琴弦,袅袅琴音流泻而出,描绘了一幅苍松迎风,经霜犹茂的景象。一曲尽了,薛承业皱着眉,有些忐忑地说道:“这是松吗?”
杜衡有些讶然,想不到看似不通音律的薛承业竟然会知道自己在弹什么,不由得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听得懂?你以前学过?”
“没有学过。真的是松吗?”薛承业看到杜衡似惊似喜的样子,不由得也高兴起来,那感觉却似是打猎时千辛万苦地打死了一头老虎,再将虎皮完整地剥下来,送到杜衡跟前。
杜衡敛起神色,答道:“是松,雪后青松,孤标劲直。”
薛承业看到他搁在案上忘了用袖子掩盖的手,悄悄地探过去,把他的手握住了,说道:“大抵是我在范阳看的松太多,雪后的松树就更多了。”
杜衡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挣扎不出,只能由他握住了,侧头问道:“和我说说,好吗?”
“嗯。”薛承业听到这个,一边扣紧了杜衡的手,摩挲着他手上的伤疤,一边说起了家乡的风光。
本来只是应付,但后来杜衡也不由得听入了迷,他一边问,薛承业也滔滔不绝地说。他们一直说到吃完了饭,亲密地手挽着手沿着走廊散步消食。
范阳,那是个和长安完全不同的地方,没有那么多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而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那里除了雪,除了雪后连绵一片,千里银白,雾凇沆砀的松树林,还有令行禁止、悍勇非常的苍云军。
在七年前,上一代的燕国公、范阳节度使在与渤海国的对战中不幸罹难,而不过二十的薛承业孝衣裹甲就领军出征,将敌军赶出国境上百里,他自己身先士卒,抽尸踏骸,宛如杀神一般,一战就斩了百人。最后,他以敌人头颅筑成的巍巍京观成就了自己的威名或者凶名。
薛承业说的轻描淡写,杜衡却听得 心惊胆战,等到他最后说完了,杜衡忍不住开言道:“将军国之干城,还是不要轻易冒险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