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提起一桶水当头浇了下去,才问道。长福,陛下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召见爹的?
还能有什么事?长福耸耸肩。大概又是一次妥协吧。
妥协?展宴初有些诧异。
陛下登基六年,一直未有子嗣。朝中一众大臣这些年也在不断上书,请求陛下采取种种措施。自上次陛下远征遇险后,这些大臣上奏愈发频繁,言辞也越来越犀利。陛下时常气得大发雷霆,然后又不得不在蒲老公公的劝诫下与大臣们妥协。少爷您就放心吧,这次想来也不例外,老爷晚点就回来了。
展宴初心下平静了些,又暗暗抱有了一丝侥幸。也许令玦这位暴君并非如传言那般凶恶,不过是脾气差了些。令玦当时在那样盛怒之下都没有杀自己,或许就是念及自己救他一命,才网开一面。虽然令玦继位之后,就大肆推行酷刑,用了极其残忍的手段对付了当年反对他的人,被传为暴君,可他却似乎也并非蛮不讲理的庸君。令玦在位的这几年里,天晋已经显现出了空前的盛况。这一点,天晋的子民都是有目共睹的。
他换了身干净衣裳,心情也稍稍愉悦了些,让下人传了膳食来,坐在房中正要动筷,外面突然有丫鬟急急的跑了进来。少爷!少爷
长福斥道。做什么呢?这样冒冒失失的!少爷不训你们,管家我还在这儿呢!
那丫鬟连忙认错。奴婢知错。
长福,好了。展宴初放下筷子,又对那丫鬟轻声道。你有什么事,慢慢说。
少爷,老爷他那丫鬟哭喊出声。他入狱了!
这帮大臣真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令玦气急败坏地将龙案上的奏折狠狠扫到地上。
周围的宫女太监顿时吓得跪了一地,啖指咬舌,大气不敢出。
蒲怀言走了进来,恰巧看到这一幕,扫了眼那些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用他那烟嗓子细声细气地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没人敢回。
蒲怀言将拂尘夹住,颤巍巍弓身捡起地上的一卷奏折,展开看了眼。
蒲怀言显然对奏折的内容并不意外,叹了口气,直起身对着那些宫女太监道。都下去吧!
那些人抬头迟疑的看了眼蒲怀言,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伺候过两代皇帝,又是看着令玦长大的,说话总有些分量,但当下龙威震怒,到底还是没人敢站起来。
蒲怀言于是无奈一笑,又看了眼令玦。令玦还在气头上,板着脸杵在原地,被他这么一盯,不自在的微微动了动眼珠子,最后还是不耐烦的对那些宫女太监摆手。都下去吧!
是。多谢陛下,蒲老公公。那些宫女太监这才如同获得了免死金牌一般,躬着身子往外退。
蒲怀言将手里的奏折放到案上。又是关于子嗣的事情?
令玦冷笑。那些大臣整天除了这个还会上奏些什么?
蒲怀言沉默良久,才道。听闻,今日陛下把展老将军和几位为他说话的大臣一并打入天牢了?
令玦剑眉紧蹙,显是气坏了。朕之前已再三让步,选秀纳妃,驱阴补阳,他们为何还要如此咄咄逼人?那展故今日竟然公然在朝堂上进言,让朕请御医诊治是否患有隐疾,究竟置朕于何地?他们既已如此不留情面,朕又何必留情!
那些大臣的确欠缺教训蒲怀言思忖着如何安慰他,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犹豫了下,终于还是开了口。但,其实,也怪不得那些大臣,陛下如今已经二十好几,是拖不得了。
令玦听到连蒲怀言都这么说,再也没了底气,缓缓坐到了椅子上。他们急?难道朕就不急么?只是公公是知道的,朕,朕根本就不行。他说到这里,痛苦地以手扶额。朕甚至也想过,让人替朕去宠幸那些妃子可,这等女干恶之事,朕如何做得出。况且事关皇室血脉,朕又岂能儿戏?
蒲怀言犹豫了许久。陛下,老臣倒有一计,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第二章
令玦放下手,疲惫地瞥向蒲怀言,浓密的睫毛散下浅浅的阴霾,眉梢处浅浅的疤痕使他看起来莫名有些病态的美感。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蒲怀言看着令玦又顿了下,终是低下头。老臣,曾在翻阅古籍时看到过,陛下这样的身体,其实其实是可以受孕的。
荒谬!令玦猛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蒲怀言立即跪到地上。陛下!
令玦自嘲得哈哈大笑了起来。受孕哈哈哈哈受孕受孕!他的声音里有了哭腔。蒲公公!朕到底是什么?一个有着畸形身体的男人,还是一个长得像男人的女人,不,或许根本连人都不算,朕就只是一个披着男人皮囊的怪物!
蒲怀言顿时老泪纵横。陛下!陛下千万别这么说啊!他匍匐的爬过去,颤巍巍地抓住令玦的衣袂。老臣又何尝忍心让您这么痛苦?可老臣年纪大了,多活一天,都是蒙了先皇的庇佑。如今,陛下被那些大臣们责难,老臣还能替陛下分忧解难,老臣走了,可就再无人了啊!陛下与其一直这么与那些大臣耗着,不若就遂了他们的愿吧。老臣也能对先皇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
令玦闭上眼深吸了口凉气,强压制住内心的悲愤,许久,才去扶蒲怀言。公公,你先下去吧
蒲怀言执意跪在地上。陛下,答应老臣吧!
令玦扶着蒲怀言的手僵住,语气凝重了下来。起来!这是命令!
蒲怀言顿了下,还是将头缓缓叩到地上。
令玦攥紧蒲怀言的胳膊。蒲公公也要如此逼朕么?
无论外人如何言说,老臣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老臣知道,陛下是个好皇帝。只是,陛下纵有万般功绩,老臣不能眼睁睁看着天晋皇室血脉就此断送!
原来,连公公也是这么想的令玦的手垂了下来,他脚步虚浮,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边退边哽笑了几声。呵呵呵他撞到了桌案,手顺势按在桌角,紧紧地攥住,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支撑。
他攥的那么紧,木屑深深地陷进他的指尖,剧烈地刺痛,终于厉声喝道。来人!
几个侍卫应声走了进来。
令玦冷冷命令道。扶蒲公公下去!
陛下!蒲怀言被那几个侍卫扶了起来,一时激动咳了几下,只能冲令玦吃力的喊道。陛下,若非已被逼至绝境,老臣又如何会对陛下提出这样荒唐的恳求!陛下!求陛下三思啊!
别再说了!令玦移开视线,不再看蒲怀言,只决然的回道。蒲公公,什么事,朕都可以答应!唯独此事,休要再提!
陛下!陛下!
令玦闭上眼睛,丝毫不为所动,直到殿门被重新关上,他才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瘫靠着桌案。
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他垂眸,看着满地的狼藉。每一处都在彰显着他的压抑与暴虐。
这么多年来,他不知有多少次濒临崩溃,又有多少次在无望的发泄过后委屈求全。一次又一次,忍辱负重的妥协,已经榨干了他所有的仁慈和耐性。
贵为帝王又如何?所有的人都在逼着他,步步紧逼,如豺狼虎豹,逼得他退无可退。
他举起右手,看着手上缠着的厚厚的纱布。
这是被展宴初发现了身体的秘密后捶地发泄所留下的伤。
其实,关于自己的身体能受孕这种事,他从前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本着对自己身体的那一份厌恶的感觉,使他不敢去深想。今日,蒲公公说出这番话,不过是捅破了那层窗纸,对于他来说,其实荒诞居少,厌恶排斥居多。
这具身体的秘密永远都是他最大的底线。
令玦坐在龙案前,努力想静下心批阅奏折,却怎么也无法平静,终于拂袖搁笔,忍不住问一旁的太监道。公公可有回去?
那小太监本就怕极了令玦,见他此刻铁青着脸色,说活都结巴起来。禀,禀陛下,老公公还在外头跪着呢!
令玦抿唇蹙眉,半饷终是站了起来。
他在殿中反复踱着步,走到殿门前,犹豫了下,看着殿外昏黑的天色,还是大步走了出去。一旁的几个太监宫女连忙挑着灯笼跟了上去,其中太监追上来想为他披上大氅,却被他制住了。
令玦穿着单薄的便衣,站到殿外冰冷的台阶上,往下看去。
蒲公公正跪在殿外的台阶下,脊背弓着,干裂的手交叠在身前以作支撑。他的身影隐在寒冷的暮色中,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便会倒下。
令玦看着蒲公公。只见那驼背老者须发皆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给他支持和庇护的蒲公公了。
他突然间意识到,蒲公公老了,彻底的老了。
心中的最后一个堤坝猛然崩塌了,他忘却了最初的坚持,难掩慌乱的大步走下台阶。
这是诺大的深宫之中,唯一一个真心待自己的长辈,他不能失去这个人!
蒲公公!令玦躬身扶住蒲怀言,声音软了许多,急道。快起来!
蒲怀言却吃力的回攥住令玦的胳膊,想拉开他的手,执拗的道。陛下不答应,老臣便不起来!
公公!令玦看着蒲怀言那双浑浊的布满泪花的眼睛,心里一阵剧烈的抽痛,终是深吸了口气,喃喃回道。好!朕答应你!朕都答应你!
陛下!蒲怀言难以置信的看向令玦。令玦立即别过脸,冷峻的侧脸看不出一丝表情,却还是可以看出他红了眼眶。
蒲怀言登时哭出声来,重重磕了个头,喊道。老臣,谢陛下!
说完这一句,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蒲公公!令玦扶着蒲怀言,手指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那寒冷的夜风,还是因为对蒲公公的紧张,亦或是对自己方才妥协之事的惶恐!
还愣着做什么?快传太医!
他咆哮着发号施令,却也无法掩饰自己那抑制不住的颤音。
令玦与大臣们撕破了脸,也不再装模作样去临幸那些妃子,索性直接在寝宫歇下了。
皇帝的寝宫按理在夜间还要在外面点着些八角灯的,可令玦却没有点灯的习惯,甚至让人拉上帘子,遮住所有的光亮。这样他才能放松警惕,安然入睡。
令玦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黑到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闭着眼还是睁着眼。他到这种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答应了蒲怀言什么。当时,他只是在那种万不得已的情境下对着蒲怀言妥协了。现下,他意识到这是一件怎样的事情,仿佛整颗心都被狠狠绞住一般,痛苦,恶心,甚至夹杂着恐惧。
令玦想起了那个在他十七岁时向他大胆示爱的小姐。娇俏,可人,美丽,明媚。那一刻,他是动心了的。可当那个小姐将手中的绣球抛向了他时,他却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没有。他骑着马,故作冷傲的走开。所有人都惊羡于他的英俊与高贵,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丑陋与卑微。
马上,他就要像一个女人一样,叉开双腿,将自己的最不能示人的地方展现给另一个男人。
令玦记得那种感觉。那个展宴初将他从河里救出来后,居然将他那里看了个遍。他忍不住攥紧拳头,右手背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这是他当时气急败坏,捶地发泄留下的伤。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嗜血火爆的脾性为什么能忍住没有在那种情形下杀人灭口,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救了自己的命吧!
只是被看到那里都觉得无比排斥,他又如何去承受那种事呢?
他用手捂住眼睛,不愿深想
直到帘子被拉开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夜无眠。
贴身伺候他的人是杀手阁培养出来的几个死士,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他麻木地被伺候着穿衣洗漱,直到跟随蒲怀言的一位侍卫走了进来,打破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