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双目直视着萧峰,只一瞬工夫,忽地哈哈大笑,跳下马背,伸手一把将他扶了起来,笑道:“兄弟说哪里话来!朕不过一时气愤,故有此言。既是我兄弟做这担保,朕岂有不信之理!”
萧峰跟着勉强一笑。若没有昨夜慕容复几句分剖,他或许觉得皇帝态度怪异,却也不会往心里去,然此时心头却是一阵发凉,那笑容便不由带了三分凝重。
耶律洪基向他看了一眼,扬眉笑道:“萧兄弟怎地还是闷闷不乐?是了,前日那桩公案未了,想是你心中有所芥蒂,难怪今日s_h_è 猎总也不曾尽兴。”
萧峰一凛,他夜来一心牵系着宫卫军之乱,竟将自己身上这桩案子抛到了脑后,这时惊觉,急躬身回道:“臣不敢!皇上明见,微臣府中那名汉人,是我在中原结识的朋友,那是肝胆照人的好男儿、好汉子,并非……”
耶律洪基见他神色焦虑,开口第一句便提朋友,竟不替自己分说,眼中笑意愈深,抬手拍了拍他肩头,道:“无妨。这件案子朕已经查明,纯属一场误会。萧兄弟莫要往心里去。你和太师都是朕的左右手,不可为一点小事失了和气,看朕面上,便就此揭过如何?”
萧峰大出意料,要知耶律乙辛诬陷他本人也还罢了,偏生为陷他之罪挑拨军乱,几乎害了上万x_ing命;若以他平日x_ing情,岂能容得!只是眼下皇帝一句“误会”,话说到这个地步,待要如何,又能如何?咬了咬牙,只得应道:“臣,遵旨!”
耶律洪基向他凝视片刻,缓缓地道:“朕知道这回屈了兄弟。你心里若有不满,何不对做哥哥的直说?”
萧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视,低下了头去,回道:“不敢!”
耶律洪基叹道:“你我结义一场,多日不见,如何这样生分了?想我空自做了个皇帝,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的朋友。萧兄弟,我若与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更加快活。”
萧峰听着不由心中感动,冲口而出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这位慕容贤弟文武全才、义气深重,乃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陛下如果愿见,他此次陪臣同来,眼下便在上京城中。”
耶律洪基大笑道:“萧兄弟这样称赞,朕不可不见。来人!”唤过内侍,便命飞马去召慕容复。
萧峰原不把耶律乙辛之诬放在意下,心道皇帝若是见责,我挂冠而去,从此不涉朝堂便是,只是怕累及慕容复。如今见义兄看重,纵然仍疑惑那乙辛潜心设计如此,怎地肯突然作罢?但自知y-in谋权略非己所长,只要我慕容贤弟无事便好,心下欢喜,倒也无心去细思乙辛为何罢手了。
第三回 五十弦翻塞外声 2
那边内侍疾驰而去,这里猎场上仍是一片欢腾。众军清点猎物已毕,就地便在原野河滩上扎营列筵。营边支起了数十口大铁锅,篝火熊熊,新打的野物立时下锅烹调,一只只牛皮袋中满装烈酒,流水也似送将上来。契丹人不分贵官士卒,幕天席地,俱是举袋痛饮,放怀大嚼。席前一对对武士赤身光腿,角抵为戏,扭住了你进我退,相持终日,欲倒而不可得。旁观军兵喧声震天,不住地给自己人打气喊好。一时有人胜得一招,一把将对手掀翻在地。胜者得意洋洋,举手示意,应和着四下里放声欢呼。败者爬起身来,却见牛皮护胸也给摔脱了,袒胸露r-u,登时满脸羞惭,掩面便跑。众人见了,不由得一齐哈哈大笑,只震得四外林木簌簌,连飘落的黄叶似乎都格外多了。
过不到一个时辰,内侍飞马而回,来至耶律洪基面前禀道:“陛下,慕容复业已宣到,现在营外候传。”
耶律洪基举目一望,果见营地边倚马立着一个汉装青年,长发迎风,白衣如素,不由脱口道:“好文弱的模样儿!萧兄弟,你方才说他文武全才,遮莫这样南人,也有甚好本事不成?”
萧峰微微一笑,还未回答,群臣中有人接口道:“南人一向文弱,哪里随随便便就有好武艺?想来萧大王看朋友面上,多美言几句也是有的。”这是平日看萧峰不惯的贵胄暗含嘲讽。又有人道:“萧大王何等本事,他称赞的人,怎会错了去?”这是崇敬萧峰的武将忍不住出言维护。顿时两下里你言我语,夹枪带木奉,几乎便争执起来。萧峰听着,却并不辩解,手拿酒袋只是微笑。
耶律洪基也不信慕容复当真武艺过人,听众臣纷纷嚷嚷,正一沉吟,坐在他身后的一名华服美艳贵妇忽地笑道:“皇上素来英明,这一点子事又有何难哉?就叫那汉人下场一试身手,是高是低,不就明见了么?”
这贵妇姓萧,名观音,乃耶律洪基的正宫皇后,史载其“姿容冠绝,工诗,善谈论”,是辽境第一的才女美人。萧观音平日雅好汉学,这时望见慕容复风姿飘逸,心中便有三分欢喜,故出此言。耶律洪基对这位皇后向来宠爱,听她这般说,心下颇以为然,便笑道:“既如此,就叫他下场试试。皇后却想看些什么?”
萧观音笑道:“咱们的角抵要一把好力气,南人只怕玩不得。不如叫他s_h_è 柳来看看,倒也罢了。”
s_h_è 柳,为马上竞技之术,当时盛行于宋辽夏各国。s_h_è 时在场上c-h-a柳枝两行,削皮使之露出白色。s_h_è 者乘马以无羽横镞箭s_h_è 之,s_h_è 断而接枝在手者为优胜,断而不能接者次之,断其青处或不断及不中者为负。辽帝于秋猎之时,无不令众军赛技,这时营地空场边早便已c-h-a好柳枝,只待比赛。
耶律洪基点了点头,传下令去,便命慕容复下场s_h_è 柳。一声令出,全场肃然,一排牛皮大鼓登时咚咚咚雨点般疾敲起来。
慕容复昨夜之行,有一半便是为今日辽主这一宣。这时听得令下,笑意微扬,自传令兵手中接过雕弓箭壶,跃上马背,左腿轻轻一磕,那马放步小跑起来,越奔越疾,四蹄撒开,直奔那两排在风中轻轻摇曳的柳枝而去。
便在这片刻之间,慕容复心念急转:“这些契丹人自幼长于马背,弓箭都是看家的本领。我就算能s_h_è 而接之,也不过和他们一般,见不得公子爷的本事!是了,须要如此!”
这时众军喧哗早停,饮酒的放下了皮袋,吃r_ou_的停住了佩刀,咚咚鼓声中,数万双眼睛都盯在慕容复身上。只见他驰到距柳枝百步之外,双腿轻夹,坐下马猛地止步,人已踏蹬立起身来,张弓按弦,手指一松,三支箭同时向柳枝飞去。
这三箭一发,许多契丹士兵眼中便露出鄙视之意。只见那三支箭去势甚缓,虚软无力,显见飞不到柳枝处便要落地。那几个方才反驳萧峰的贵官手捋胡髭,不由面显得色。
可说也奇怪,这三支箭在空中晃晃悠悠,缓缓平飞,便是不见有落地之态。慕容复探手腰间,早又抽出三支箭来,弓弦一响,这次竟是风声如刀,长啸裂空。众军骤然一惊,只见后三箭闪电般直飞而前,展眼间便追上了先前三箭,猛可里箭头撞箭尾,哨声起处,六支箭竟是不分先后,同时向柳枝激s_h_è 而至!
刹那间六箭飞到柳枝上方,这边慕容复又是一弦三箭,张弓再发。只听风声凄厉,这次三箭去势更急,转瞬s_h_è 到先前六支箭群中,忽地四散分开,竟是分做三个方向,和那六支箭相互碰撞。九支箭这么一撞,竟全部改变了方向,漫空飞舞,直如天女花散,斜飞侧进,前击后撩,然而所指不差毫厘,支支s_h_è 正在柳枝削白之处。咻咻咻数声轻响,那两排三十六支柳条已是同时折断。
慕容复微微含笑,已将壶中最后一支箭搭在弦上。这时众人看得目眩,都道他必要纵马疾奔,去接那落地的柳枝,岂料他不慌不忙,竟还要s_h_è 最后一箭,都不由一愣。箭一离弦,慕容复双足一点,倏然自马背上长身而起,白衣拂动,人向柳枝疾掠过去。
萧观音轻掩檀口,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她随皇帝去行春捺钵,在渤海岸边狩猎天鹅,见多了那轻盈仿佛神物的大鸟白羽蹁跹,驾风凌空的姿态。每次见到,都是良羡不已,恨不能学会如此轻妙,如此舞姿。然而眼前所见,乃是活生生的人,并非飞鸟,如何天际身影,竟与那俊鸟儿一般无二?
慕容复身在半空,长袖舒卷,早将三十六支断柳接在手中;身子才向下一沉,他适才所发那最后一箭便在此刻s_h_è 到。慕容复足尖在箭杆上一点,只借了这一分力,便已纵身腾空,真恍似风中片羽,落地不能;轻飘飘一个盘旋,人已经坐回马鞍之上,柳枝稳稳托在掌心,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正是他慕容氏家传的“斗转星移”之技。
鼓声不知何时已然止歇,一片静寂中,辽军齐齐看着慕容复,都惊在了当场。
忽闻几下清脆的击掌之声,众人转头看去,却见萧观音笑吟吟地合了双掌,凑在耶律洪基耳边轻声言语。皇后这一带了头,场上顿时掌声如雷,辽兵x_ing子直率,不少人更大声喊起好来。
纷纷叫好声中,慕容复甩蹬下马,衣衫一正,来在耶律洪基面前施礼参见。耶律洪基点了点头,向萧峰看了一眼,笑道:“好箭!无怪我兄弟这般称赞,果然胜似养由基。”
慕容复微微躬身,微笑回道:“不敢。未若陛下威风万里压南邦,安得猛虎不投降!”
耶律洪基微微一愣,手捋胡须,仰头呵呵大笑起来。
原来这两句诗正是皇后萧观音所作。十三年前,耶律洪基亦是在这伏虎林狩猎时s_h_è 得一虎,萧观音应声赋诗云:“威风万里压南邦,东去能翻鸭绿江。灵怪大千俱破胆,那教猛虎不投降。”此时慕容复随口用来,应时应景,轻轻的一句话,便同时捧了帝后二人。
当下萧观音凤颜大悦,见耶律洪基十分高兴,更是娇声凑趣道:“陛下你看,咱们有一个英雄了得的南院大王,连他的朋友都这等出众,这可真是陛下的威风所感,无远弗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