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辽兵只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料想军马们若能说话,这时定是在一起破口大骂。当下便有两名辽兵抄起套马杆迎上去。不一会,那白马果然故伎重施,又倏地跳进军马群来乱抢,两兵更不打话,一左一右,手中长绳嗖地看定便甩。
辽人生长马背,套马之技自小便练得熟极而流,尤其这两兵是个中好手,日常赛会上套杆擒马,百不失一,纵Cao原大狼也见绳色变。这时两人配合,一取马颈,一取后腿,料那白马万难躲过。谁知那马一味前冲,竟然并不止步减速,瞧着长绳套来,只头一低,后腿一扬,身如白练,竟平平从上下两绳套之间那数尺空隙跳了过去!跟着前蹄在地下一沾,猛地里平地腾空,跳起丈许,如腾云驾雾一般,从两名辽兵头上跃过。两兵不防,急忙缩颈,其中一人的皮帽还是给白马后蹄带中,咕噜噜掉到了地上,露出一个髡发的头顶,日头一照,晶光发亮。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众辽兵指着那给踢落皮帽的倒霉蛋哈哈大笑,不由都对那白马眼红身热。只是想这两个军中马术最强的也抓它不住,自己只好流流口水罢啦。
野马群见有人来,也s_ao动起来,领头的大儿马子连声怒嘶,把妻子儿女都叫到了身边。那白马似乎甚是悻悻然,冲着军马群用力喷了喷鼻息,才慢步跑回群中。野马群立即掉头,尘烟飞扬,齐向远方奔去。
萧峰望着那白马,嘴角不由现出了笑意,转过头,正和慕容复的眼光迎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心意早合,便在野马群起步的那一刻,萧峰清啸一声,已跃上了自己那匹乌骓马背。
他这乌骓自那日战事最烈时候被主人从战场上遣走,早已满心满意地不忿,这天瞧着野马在自己眼前奔驰,更是低嘶不住,前蹄在地上足刨出了尺来深的沟壑。此时主人一到,兴奋至极地仰天一声长嘶,哪里还用催动,一道裂空劲矢便激s_h_è 而出。
一人一骑狂风般卷过军马群,萧峰单手控缰,右臂一探,已从那惊在当场的辽兵手中带过了套马杆,毫不停留,直向野马群衔尾急追。那乌骓望见前方群马奔腾,愈发急躁得嘶鸣不已,连着几个腾跃,迎风狂奔,片刻之间,鼻息已喷到了野马群末尾几匹的马尾之上!
萧峰觑着那白马奔在马群左侧,人只一偏,左足挂蹬,右足离鞍,半个身子吊在马颈之侧,乌骓立时随着主人偏斜过了身子,一人一马犹似利刃贴地,画了一条大大弧线,直冲进野马群中心,顿时将马群划作了两半。
野马群被这么一冲,登时大乱,儿马子和母马都急得不住长嘶,四下奔驰,去叫回小马。混乱之中,包括那白马在内给划开的一小群被萧峰马势所逼,无法合群,四散跑了开去。萧峰看定那白马,掌中运力,呼地一声响,一根三丈来长的套马杆自白马右颈擦着鬃毛疾飞而过,直飞出十余丈外,嚓地一响,入地二丈,颤动不休。那白马虽则胆大,猛吃了这一吓,也不敢再去合群,狂奔中并不人立,突然便收足止步,掉回头向来路奔去。
萧峰一声长笑,自鞍上坐直了身子,悠然勒住了乌骓,漫步踱回军营去,竟然不再费神瞧上一眼那白马究竟如何。
那白马只奔出一段,正听身后并无人追,眼前一花,数尺之外不知何来,竟又站着了一个人。那白马一惊,斜身侧步,迅即转了方向,要自旁绕过。岂料那人仿佛早知它退路所经,身形一动,斜刺里c-h-a了过来,长衣振处,忽地跃起,那白马正奔到他身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那人往下一坠,稳稳当当便落在了马背之上。
众辽兵早都停下了手中活计,围拢上来不错眼地瞧着,不少人手里握着半截缰绳,攥得格格作响,全身都绷足了劲,瞧着那白马猛嘶一声,狂奔乱跃,一忽儿前足人立,一忽儿后腿猛踢,几千双眼珠子随着上上下下,真比众人自己上场还要用劲。
但任凭白马折腾得中邪着魔一般,背上那人却犹似给什么捆仙索儿牢牢缚住了、绑实了,任凭高起低伏,前奔后突,急停侧转,人立尥蹄,只是个甩他不脱。背上分量倒也不重,但不知怎地,一份力量甩将上去,立时便有两分力道压将下来,它甩得愈狠,那压力便愈重,绵绵而来,如山在背,如浪激身,竟是永无休止。
那白马奔腾良久,无论如何腾跃,背上压力非但甩不掉一丝半毫,反而呼吸却愈来愈是艰涩,窒息难当,已知是遇了真主,猛地里一声短促嘶鸣,腰间一挺,忽地立定不动。众辽兵不防来得如此之快,好些人正看得咬牙凸目,这一停险些儿咬住了自己舌头。好容易喘上气来,忍不住齐声大叫:“成啦!成啦!”
萧峰一直悠悠闲闲地倚着自己那匹乌骓,含笑看着,这时才站直了身子,扬声笑道:“好马!”
慕容复马上拱手,微笑道:“多谢!”一阵风过,他白苎长衫的下摆和白马披垂膝下的长长鬃毛随风飘拂,许多人已大声喝起彩来。
萧峰那匹乌骓x_ing情暴烈,军中从无战马敢近它一丈之内。慕容复将白马牵过来洗刷加鞍,它便看得好生不顺眼,喉中呜呜作响,示威似地不住低鸣。白马却野x_ing正浓,哪里服它。不消片刻,两匹骏马头对着头,喷鼻吐气,将缰绳扯得绷直,八只蹄子在地下答答乱响,尘土溅得数尺来高,地面登时现出了两圈深深的蹄印。
萧峰和慕容复对视一眼,一齐大笑,笑声未绝,已双双落在马背之上,只闻同声喝道:“请!”众辽兵耳畔生风,割面生疼,睁眼再看时,已只能望得到尘烟滚滚,一乌一白两道狂飙早向天际疾卷而去。
两匹马迎风狂奔,竟是齐头并进,分毫不让。秋阳烈烈,照见皮毛上晶莹闪烁的汗珠,似乎每一分筋r_ou_都在随着亢声呼啸,足下扬起遮天蔽日的碎Cao、尘土都远远抛在了身后。马儿虽不能言,却一面急奔,一面双双仰天长嘶,随风四散,仿佛亦在昭告Cao原天地,自己一生之中,从不曾奔得这样痛快!马上二人,更是谁也不想约束座骑,信马乘风,竟分毫也不控缰。长风扑面,两人的头发、衣袍、披风都高高地飘扬起来,放眼无边无际,只是茫茫碧空,人仿佛亦要随风而上,直到那九万里外、星河云间!
这一奔,直奔到暮云四合,红日低垂,两匹马都鼻息咻咻,这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自狂奔变作小跑,自小跑变作漫步,终在一座小山上停下了步子。两人跳下马背,只见对方身上、脸上,都被天边火烧云映得金晖一片,一时谁也不想说话,只是并肩走上了几步,齐望着那轮血也似的红日在云海中缓缓坠下,天边一线金光渐沉渐暗,终至杳然,头顶已是满天星斗,争相闪烁了。
萧峰吐了一口长气,冷风拂面,只觉心中从所未有的澄净平和;见那两匹马儿似乎也耗尽了戾气,正挨在一起低头吃Cao,不再撕咬,不禁微微一笑。转头看慕容复时,却见他极目天际,胸膛微微起伏,双目犹似天上星子,竟是出奇的明亮。
慕容复似乎也觉到了萧峰看着自己,目光仍望向天边,忽地沉声道:“兄长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萧峰微微一愣,游目四顾,自己两人立足的便是座平平无奇的小山顶,实不知有何特别,便摇了摇头。
慕容复转脸凝视着他道:“兄长听过,古有封狼居胥之事么?”
萧峰当日随汪剑通学艺,汉胡史事自也听得多了,这时想起,不由一震,大声道:“便是此地?!”
慕容复道:“正是!”迎风踏上了几步,眼中光芒愈盛,道:“想当日汉武之朝,那霍去病至此山之下,强敌远遁,放眼四顾,悲风扬沙,乃南面设坛而祭天地,方有封狼居胥之语。生为男儿,得此功业,真不枉了来世上为人一场!”
他说来慷慨激昂,萧峰默然听着,却并不回应,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散入风中,竟是说不出地苍茫之意。
慕容复转头望着他,缓缓地道:“兄长,似你这般功绩,正不在古人之下。他日大辽史书之上写到兄长,一般地也是个霍去病。大英雄精忠报国,莫此为上,兄长却何故叹息?”
萧峰涩然一笑,道:“英雄么?……” 慕容复屏息凝神,双目直视着他,却见他探手马背,自鞍中取出从不离身的酒袋,仰头猛灌了几口,抬手一掷,扔给了自己,跟着长啸一声,道:“以贤弟看来,我今日征战可算得英雄?”
慕容复不觉抓紧手中酒袋,亢声道:“兄长,大丈夫处世当轰轰烈烈,男儿神州,自在沙场!正是黄金台上意,凌烟阁中书,得建一番不世出之奇功,英雄二字,又岂有他哉!我慕容复一生从不服人,自见兄长,方信有这等人物,正应千载之下,青史垂名,兄长难道信不得我?”
他自到辽境,百计筹谋,酝酿日久,便是为了要说这一番话。原是要徐徐劝诱、以坚其心的意思,一开口时却不知如何,竟然激动起来。说到后半,自己尚未觉察,却是真情流露,连声音也已哑了。
萧峰心中感动,双手握着他肩头,向他凝视片刻,沉声道:“贤弟……谢了!”
慕容复看着他的神色,却有一丝冷意慢慢钻入心内,低声唤道:“兄长?”
萧峰仰首向天,沉默许久,一字一字地念道:“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哈哈,不错,我原也以为英雄功业,理应如此……”
慕容复自然不知道,这两句诗,原是汪剑通书于折扇赠萧峰之物,当日杏子林惊变,这把折扇还曾惹出了莫大事端。但虽然不知,一颗心却愈发沉了下去,只听萧峰缓缓地道:“三十年来,我所思所想只是这般。若今生未出雁门,只怕再也不会知道,功业……不过是杀得人多罢了!”说到此处,雁门关所见宋辽两国互打Cao谷的惨状浮上心来,双拳不由得一紧,又道:“鲜血白骨写下来的青史之名,要他何用!”
慕容复只觉一口冷气堵在了喉头,做声不得,好一阵,方低声道:“然则兄长身居王位……”
萧峰淡淡一笑,接口道:“我这个南院大王,虚名而已!若非遭遇国难,合当效力,我早就想挂冠而去,在Cao原上过些逍遥日子,岂不……畅快!”思及旧事,不禁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