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却恐他受伤不语,早伸手握住他腕脉,但觉虽然跳动急速,还并无微弱之象,方自放心了三分,吐了口气道:“慕容……”
慕容复知他下句必是命自己回营歇息,哪肯示弱,只听身侧马嘶,那白马已破围跳上岸来,不待萧峰出口,立时提气跃回了自己马上,回头笑道:“兄长,大敌未去,何顾一身,难道兄长不愿与我并肩杀敌不成!”
萧峰热血涌动,果然不愿拂了这份豪兴,脱口喝道:“好!”
众辽军正自奋勇搏杀,猛然只听冰河岸上两道龙吟,不由一起抬起头来。但见夺目青光耀处,如经日月,如耀乾坤,那建兴永康双刃一并出鞘,寒光中一声厉叱:
“三军儿郎,与我冲!”
霎时间十万辽军,同声大呼:“遵命!!”八荒振动,九垓齐摇,天际密云忽散,云间一线日光,正正照在闪耀如林的刀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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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镇州城。
这夜正值朔日,无星无月,黑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给旷野大漠抹去了白日一番浴血奋战的痕迹。镇州城头,除了巡夜兵卒的脚步,风吹大旗的阵阵毕剥,便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一半声战马的嘶叫,才暂时打破了无边的沉寂。
萧 峰静静推开行辕厢房门扉,一双浓眉立时便紧皱起来。
室中冷寂一片,榻上人侧身向墙,似已沉沉睡去。然满室幽冷,侵肤起栗,却无流动的半分暖意,当地一只炭火盆儿,不知何时便火星黯黯,早已息了。
萧峰俯身轻拨火炭,触手全无生温,好一时才重又慢慢地燃着,实不知已熄了多久。举首望榻上那人,竟似梦沉不醒,全无所觉;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搭上他手臂,果然着肤冰凉,不由低叹一声,轻轻地道:“我便不该放他一人。”
萧峰却不知,慕容复此时,实在并没有睡着。
他与萧峰奏凯回营,那受降、入城、缴械、清理诸般军务,自是好一番忙乱。萧峰忙中唤了亲兵送他去更衣歇息,他却哪里肯要?当下坚道无妨,硬是把萧峰劝得离去,独自松了口气,才觉出s-hi衣虽除,那彻心彻肺的冰冷却仿佛是刻刀镌进了肌肤之内,萦绕难消。闭目调息,白日所受震荡却实在不轻,枉他一身功夫,竟用武无地。内力不论如何运转,只能热了脏腑间一片,四肢肌肤却觉不到甚么暖意。身上锦被,似是全无用处,不知何处来的瑟瑟风寒,只是一阵阵透入衣内;定一定神,才知室中其实无风,那寒意不是外来,却是自己身上生出的。
慕容复脾气高傲,愈觉寒冷,便愈是不肯言语。他遣走亲兵,那火盆自己并不会生,不过一时便已息了,他却不知。只是冷意愈来愈重,一日间耗竭精力,疲惫不堪的身体欲待睡去,在寒意浸透中却无法松懈。冷浸浸过了许久,头脑也渐迷茫,睡是睡不着,醒却也并不醒,筋骨血脉,仿佛都冷得硬了,仿佛置在一个极大极空旷的冰窖,无知无感,无着无落,只有一个“冷”字,才提醒了半分这肌体仍是自己的。
萧峰进室拨火,榻边轻叹,他隐隐约约也自听到,朦胧间叫自己该当起身,然而迷迷梦梦,却也不知是无法转动,还是不愿转动。心中那呼唤声或者也早知道来人是谁,竟恁般微弱,平日里一触即起的惕然,此时间却也唤他不动。
忽然窸苏声轻轻,似乎有人在自己身边卧下,一股暖流潮水般汹涌澎湃,猛自身后倾泻过来。只觉一只大手贴着后心魂门x_u_e,另一只手环过身来,按在了右胸中府x_u_e上——自己的身子竟几乎被整个儿地,笼在了一个温暖的、灼热的、几近滚烫的怀抱里;从那两只大手掌心吐出、源源传进自己体内的灼热内力,似乎也还比不上那怀抱的温度。
慕容复明知自己该开口相谢,明知自己该起身避嫌,但他那冷得僵硬、冷得空旷的筋骨、血液、身体,在这不期然席卷而至的温暖中,却不奉他脑中之命,无由自主,已经慢慢地、轻轻地、舒舒缓缓放松下来。脑中一日以来绷得死紧的弦,不晓得何处也荡悠悠、轻飘飘地松了。
似乎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却在那一片汹涌而来、毫无保留的温暖里,当真沉沉睡着了。
第五回 寒光照铁衣 4
直到慕容复猛地睁开眼时,东方初白,一线熹微晨光s_h_è 进室来,四下悄然,并无人在。他倏然坐起身,却觉出残留在臂膀、后心、胸口上丝丝暖意,袅袅茫茫,兀自未散,仿佛还在提醒昨夜之事,并非他一场梦寐。
慕容复呆坐榻边,眼光迷离,恍如潮涌,好一刻,那惊涛骇浪慢慢地变作了古井微波,终至波澜不惊、沉静如初,站起身披衣整袂,默然走出了室去。
才至行辕门外,便见萧峰一手勒着乌骓马,正与数名大将商谈。见他来了,那些将领一起行礼招呼,都笑道:“撒兰纳,果然好计策!”慕容复脸上瞬间一热,斜眼见萧峰微笑看着自己,却迅即冷静下来,只作昨夜一无所知,含笑淡淡回应,且与那辽将们客套了几声。
这时一阵残雪飘卷,北风掠过,慕容复但觉冷冽侵人,几不可见地轻皱了一下眉头;便在这时,忽然肩头柔软,一股温熙暖意围绕上来,抚面轻轻,刹那间自心底颤抖了一下。急转头 时,却见一件黑貂裘披在自己肩上,柔光细细,灿然生辉;只听萧峰似是若不经意地笑道:“这还是出京前皇上所赐,我这粗人又哪里想起来穿,真是负人!今日正好,贤弟却帮我一帮罢。”
这话明明是顾人心意、不提御寒的意思,慕容复岂有听不出来?才得沉寂的心中猛地又是一跳,低声道:“……多谢!”然而融融暖意之中,本应说来再流畅不过的一番道谢言语,却才得二字,便戛然都停到了唇边。
萧峰微微一笑,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上马令道:“今日三军齐集,诸位且随我一阅!”众将齐声应是,独有慕容复一言不发,默默跨上马背,却低下了头去。
此时城中大校场上,辽军各部齐齐整整地列开了阵势,正是金鼓震天,戈矛耀日,旌旗扬彩,人马腾空。众军挟大胜之威,裹血气之勇,远远望见大帅旗下,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辔而至,左一人金丝龙纹盘紫袄,右一人淡黄轻衫黑貂裘,迤逦如画,恰如日月双辉、并照天际;十余万人不由一齐高举手中刀枪,同声欢呼起来。
然而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听在慕容复耳中,却再难复曾经的壮怀激烈,反而愈加心乱如麻,垂首而过,沉思重重,竟是了不知所为。忽听坐下白马低嘶,倏然止步,抬头看去,才知巡视已毕,众将都在城头烽火台前下马,向萧峰禀明战利,只听耶律莫哥已在说道:“……出征至今共擒获四万五千余众,计阻卜三族、敌烈八部。唯眼下隆冬之际,粮Cao大耗,这许多俘虏难以全数递解回京,如何处置,还请大王示下!”
萧峰闻言,脸色忽然一沉,良久,才低低叹息了一声。慕容复立在他身边,这神色看的清清楚楚,猛地一震,身上空自温暖,一颗心却止不住地冷了下去。
他自然记得,昨日征战之时,萧峰一般也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那时阻卜军败势已定,辽兵四面八方潮水般围将上来,阻卜王眼见势不可回,忽地仰天大笑,拔出佩刀颈上一横,血溅三尺,自刎而亡。萧峰纵马到时,横臂一挡,便喝住了欲冲上前取敌首级的乱军,望着那马上犹自不坠的尸身,眼中神色便如现下一般,苍茫、寥落,隐隐忧思,一片肃然。
慕容复内心深处,实已猜到了萧峰会有何举措,只是人心总有一刻是不愿触及的所在,他此时便当真不愿确信,双目凝视着萧峰,紧抿双唇,只不言语。
那众将却无他这千回百转的心思。辽人x_ing情本来凶悍,何况此次出征内患外困,吃足了苦头,几乎都对阻卜兵一肚皮火气,已忍不住抢着大声道:“大王,这有何难,把这些蛮子统统砍了就是!回京的战功只须首级,一样算得!”更有人道:“不错!连这些蛮子的Cao场也一起烧光,管教他今后二十年也休想来犯我边境!”群情汹涌,呶呶不休。
萧峰猛地抬起手来,喝道:“罢了!”
众将一凛,立时收声躬身,待他下令。却见萧峰手扶着烽火台垛口沉思片刻,道:“莫哥,将一众俘虏都带到校场听命!”
众将只道他果要尽数斩杀,有人已脸现喜色,耶律莫哥却一向精细,应声道:“是!但不知大王要如何处置,我等早作安排。”
萧峰回身望向众将,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放!”
一个字,真不亚于轰雷闪电,登时众辽将都惊得呆了。连耶律莫哥也吃了一惊,问道:“大……大王?”
萧峰冷然道:“所有俘虏,一并释放!所获战马,也按数择出四万五千匹来,教他们回乡!”
众将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好一阵,耶律莫哥揣摩着萧峰心思,劝道:“大王,战功事小,但这许多蛮族放回乡去,岂非是心腹大患?这……这事关国家,不可仁慈!大王三思!”
又有几员老将纷纷道:“是啊,大王,咱大辽军历来征讨这些蛮子,毁其Cao场,灭其部族,都可保数十年不起战事。要是放虎归山,后患……”
“无穷”二字还未出口,萧峰森然一笑,道:“数十年不起战事,那么……数十年之后呢?”
众将一窒,萧峰眼望长空,一字一句地缓缓问道:“数十年后,是不是又和今日一样,他各族兴兵犯境,杀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辽国大好男儿,难道又要一个个浴血沙场,尸骨不得还乡才罢么?”
风声呼啸,自烽火台上空远远掠过,台下却一片沉寂,许久,耶律莫哥才低声道:“只是……只是战例如此,若大王行事传到京中,必有人说有辱国体,干系……非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