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坦之抢上一步,拾起打狗木奉交到了全冠清手中,叫道:“全长老德才……德才都好,正该做帮主之位!大伙儿那个不服,且站出来!”
这几句话他原是背熟的,不想一时慌张,还是把“德才兼备”给说错了。但他声发丹田、四野皆闻,众人心惊之下,又有谁会留意这般错误!只有教人肌肤起栗的冰蚕冷气在风中阵阵弥漫,□□之声都几被冻结,更无人敢出声一言半句。
吴长风大怒,挺身待要理论,忽然手臂一紧,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转头只见陈孤雁满目凄然,微微摇头,心头一凉,自知到这地步,纵然硬说不信,也无任何理由能再为宋长老脱罪。连运几次气,终于嗐了一声,将手中鬼头刀狠狠向地上一c-h-a,双眼一闭,不再言语。
而宋长老眼睁睁瞧着,心头只余一念不绝,但想不通:传功长老到底如何死的?这怪人又是从何而来?此人武功虽高,却看不出能将那“白虹贯日”使得毫无破绽的本事,然则全冠清……那全冠清究竟是得何人所助,竟布下了恁样缜密、恁样y-in毒的陷阱?
他自知一切症结,都在传功长老的死因上。偏生人到临终,神智特别清明,猛然间想起了一个人来,脱口道:“以彼之……”忽然血气上涌,一阵剧烈地咳嗽,跟着眼前一黑,却见全冠清已手握打狗木奉站在身前,冷冷俯视着自己,不由苦笑,喃喃道:“乔帮主,乔帮主,你若尚在,何至于此!”仰天大叫一声,拼起了残余力气,抬手一掌击在自己天灵之上,倒地而亡。
“啊!”的一声,许多弟子禁不住一起抢上了几步,瞠目瞧着宋长老的尸身,面面相觑了许久,慢慢地一个接一个退回本队,低下了头去。无论惊异、错愕、亦或不甘的神情,终究都湮没于一片静默。
陈孤雁无声苦笑,背转了身不忍再看。吴长风却仍站在原地不动,良久良久,只听咯的一声,却是拳头攥得过紧发出的脆响。
游坦之向前跨了两步,那张□□虽仍是木然,眼孔中一双目光却在不住闪动,迷迷茫茫,好象还不相信适才当真是自己做了出来。侧头瞧瞧全冠清,又瞧瞧地上的尸首,好一阵,目光中渐渐露出了兴奋之意,若能摘下面具,此时他的脸上,必是一副扭曲而又古怪的笑容。
而全冠清仿佛要燃烧起来的一双眼睛,自始至终,直直地只盯着手中打狗木奉,嘴角一抹带着几许狂热的笑意,更比放声哈哈大笑还要得意百倍。
这里数千人各怀心事,却不知数十丈外树林中,还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头到尾冷眼看着这一场变故。只在宋长老那两声“乔帮主”时,那影子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隐隐约约,似有一声缥缈的叹息,随着早春乍暖还寒的夜风,远远地飘散在了长空之中。
正是: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第六回终
第七回 流逝楚天下 1
“布罗汉大阵!”
苍劲喝声起处,少室山上空钟声随之镗镗齐鸣,四野回荡,振动山峦。但见少林古刹寺门大开,无数身披灰布僧衣的僧众,廿余人为一队,分自两厢急奔了出来。
不过片刻,众僧右手负背,掌中或刀或棍、或杖或铲;左手各捏佛印、沉默不语,脚下奔跑如飞。队伍看似并无章法,却展眼便漫山遍野散将开来;已自围成了一座水泼不进、铁桶也似的大阵。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一时俱只见日光映着兵刃青光,四下迸s_h_è ,跟着便听连声痛呼响做一团,不知多少星宿海座下黄衫弟子抱头拖刀,已如潮水般败退了下来。
正在同时,阵心啪啪数响,唉哟连声,又是十几个黄衫汉犹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争先恐后向阵外跌去;个个直飞出丈余,摔得地下尘土溅起半天来高。尘烟散处,但见白衣慕容复长笑一声,已飘然退出了重围之外,身前身后数十名弟子空自犹握兵刃,瞪眼瞧着他拂袖而出,竟无人再敢上前拦阻。
这日正是七月十五,少室山腰平地上黑压压人头涌动,自河朔、江南、川陕、湖广各路已到了上千江湖豪客。忽见星宿海这一败干脆利落,群雄登时震天价喝起彩来。
玄慈方丈踏上一步,朗声说道:“星宿派丁先生驾临少室山,是与少林派为敌。各路英雄,便请作壁上观,且看少林寺抗击西来高人何如?”群雄则纷纷呼叫:“星宿老怪为害武林,大伙儿敌忾同仇,诛杀此獠!”兵乓呛啷声响不绝,各人抽出兵刃,便欲与少林派并肩杀敌。
丁春秋此来少林,原是存心立威。未料与慕容氏狭路相遇于先,被少林寺大阵围困于后,彩声中面沉如水,暗骂了声:“废物!”羽扇挥处,尖声作啸,众弟子如蒙大赦,急急忙忙都掉头奔回了本阵,这才扬声道:“玄慈方丈,你少林寺自称为中原武林首领,但今日一见,实是不足一哂。”
那众弟子惊魂稍定,听得师父开言,忙跟着群相应和道:“是啊,星宿老仙驾到,少林寺和尚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突然有人放开喉咙,高声唱了起来:“星宿老仙,德配天地,威震寰宇,古今无比!”千余人依声高唱,更有人取出锣鼓箫笛,或敲或吹,好不热闹。群雄大都没有见过星宿派的排场,骇然相顾,无不失声笑了出来。
燕子坞众人此时皆退到了一边,慕容复既只静静含笑看着,余者自不敢言语。独有包不同看得心痒难搔,却不肯放过这等口舌的机会,咳了两声,嘶哑着嗓子高唱道:“星……”
他原打算也来高歌一曲“星宿老仙,大放狗屁”,助助眼前这份豪兴。只是他一个字刚唱到嘴边,慕容复人不回顾,左掌轻抬,正立在他眼前,分明是不许出声的意思。包不同一时不及,这口气硬咽在喉咙里,险些儿咬着了自己舌头。只可用力捻了捻胡子,侧目瞧着慕容复,心中只道:“奇哉怪也!公子今日怎地,忽然却给那丁老怪留起面子来了?”
一片乱轰轰声浪之中,忽听山下传来群马奔驰的蹄声,越来越响。众人一齐转目,但见四面黄布大旗从山崖边升起,四匹马齐奔上山,马上人手中各执一旗,临风招展,旗面上都现着两个泼墨般巨大黑字“丐帮”。四乘马在山崖边一立,骑者翻身下马,大旗c-h-a在崖上最高处,手扶旗杆,一言不发。
群雄都道:“是丐帮帮主到了。”
果然一百数十匹马疾驰上山,乘者背负布袋,都是丐帮装束。然而丐帮建帮百多年来,除非身有要事,从不乘马坐车,眼前这等排场从所未见,许多武林耆宿都不禁在暗暗摇头。
而玄慈看得清楚,这一惊犹在众人之上。
数月前丐帮易主,震动江湖。少林与丐帮并称中原武林,自是要遣人道贺,却不料丐帮回信,先说了一些感谢云云的客套话;话锋一转,却提到七月十五英雄大会,提出当要在会上推选一武林盟主,天下英雄,尽服其治;言辞之中,隐隐已有唯我独尊之意。玄慈当时便大感惊疑,心道:“丐帮乃是侠义道,他前任帮主汪剑通与我交情着实不浅。数百年的交情,从未伤了和气。如何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但眼见会期已近,无暇□□详讯,只想等大会上说个清楚。然今日丐帮这一来,气势与平日大异,也还罢了。更有先到这百余名五、六袋大弟子手持棍木奉,当先迅速列开,竟是排出了丐帮嫡传打狗阵的阵法,杀气暗藏,分明是冲着自己寺中这罗汉大阵而来!
玄慈两道白眉一挑,低低宣了声佛号,脸色已不由微变,暗道:“好一位丐帮新帮主!这人心里,却是在打甚么主意?”
蹄声答答,最后三乘马直驰上山。左首马上是个身穿紫衫的少女,明艳文秀,一双眼珠子却黯然无光。右首马上乘客身穿百结锦袍,脸上神色木然,俨如僵尸,群雄中见多识广之士一见,便知他戴了□□,不欲以本来面目示人。这一男一女,众人皆不识得,独有居中马上一名青衫文士,掌中打狗木奉碧绿晶莹,正是丐帮新任帮主全冠清了。
便在这三乘马后,步行的丐帮弟子跟着走上山来,棍木奉如林,一望无际,然除却脚步嚓嚓之声,自始至终,竟不闻一人一语,隐隐然竟将上山道路尽数封断了。
群雄面面相觑,同觉异样,不由渐渐都止住了议论。而星宿派众弟子心中栗六,歌功颂德之声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不过片刻,方才还喧声震天的少室山腰忽而陷入一片奇异的沉默。众人目光,都投注在了这新来的丐帮主身上。
全冠清却如不觉,不疾不徐下得马来,踏前两步,自向玄慈拱手道:“玄慈方丈、诸位大师一向清健,丐帮全冠清有礼。”
玄慈虽然疑惑,但见对方礼数周全,自也不会置疑人前,当下合十还礼道:“不敢。全帮主并贵帮大驾远来,英雄大会皆有荣焉。且请……”
在玄慈心中,料道眼下星宿派方是第一要敌,丐帮纵有争雄之意,总是侠义道自身,待齐心料理了邪魔,再来详谈不迟。不意言犹未了,全冠清忽地一声长笑,打断了他道:“方丈大师不必客气。我帮虽是江湖上第一大帮,少林派亦是武林各门派之首,并峙中原,不分高下。但方今天下之势,愚以为理当择一有能者为盟主,号令武林。此刻众位英雄尽集于此,正可为见证,方丈又何须太过谦让呢!”
此话一出,非但玄慈,少林众僧侣并群雄都不由吃了一惊。众人虽早在接英雄贴时便知今日会上必有争盟之事,却未料这全帮主咄咄逼人如此,上得山来第一句话,便无异于向少林公然挑战,分明已是将盟主志在必得的口气。
丐帮这一来,却也出乎丁春秋意料之外,暗想:“若丐帮与少林两虎相斗,我又何必淌这混水。不妨……”一面向丐帮弟子中扫了一眼,见那盲眼少女正是阿紫,这时靠在那蒙面怪客身边,甚是亲密;不由心中暗恼:“阿紫这小贱人又怎与丐帮混在了一起?那神木王鼎也不知是否落入其手……我不可轻率,要等他斗个两败俱伤,哼哼,方是星宿老仙立威之时!” 这般想着,便也不多言,羽扇摇晃,只是盯着了场中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