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院首座玄寂便道:“少林中有此大能,我等不可轻忽,且去看个究竟。”话声未落,白影急掠,却是慕容复亦向前方几人追去。众人更惊,段誉也顾不得别的,与燕子坞众人都在山林间东一转,西一拐,一路追了下去。
段誉只想抢在王语嫣前头到场,凌波微步一出,便奔在了头里,只是不好越过少林首座去,反而慢了几分。好一阵,到了一片林间空旷之地。萧峰慕容复都立在那里,背脊挺直,日光下影子微微发颤,想见心中都是激动惊异已极。他两人目光所注,萧远山慕容博便在一株大树下对面而坐,四手互握。萧远山脸色通红,如要滴出血来,慕容博脸色却是铁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
那老僧端然凝立,突地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以y-in济阳,以阳化y-in。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于无形!”
喝声中,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双手都是一紧,内息向对方体内涌了过去。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片刻之后,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这时到场的除了少林各院首座,便是道清大师等高僧和几位前辈耆宿,听那老僧言语中大有禅意,心中惊异,便都在一旁静观其变。只有段誉关心的是两家的恩怨,忙转头去看,却见萧峰望着父亲,虽不敢呼唤,神色间欢喜安慰非常。而慕容复在另一边也望着自己父亲,不言不动,脸庞之上,却是一片苍白。
便在那老僧偈语出口,慕容复心中便是一震。他一日之中,自己自尽未成,更经历了父亲在世,被那老僧一掌打死而又复生,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几度来回,都只是心惊,不曾有过什么惧意。然而眼看着父亲睁眼微笑,只觉心头蓬蓬狂跳,似乎有什么比父亲的生死,自己的生死都更可怕的事情便要发生。二十八年的文韬武略,这时却甚么也做不得,做不到,只能眼睁睁,一瞬不瞬地看着。
萧远山慕容博携手站起身来,本来不死不休的两人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都道:“请师父指点。”那老僧微微一笑,向萧远山道:“你的杀妻之仇,不报了么?”萧远山道:“弟子在少林做了三十年和尚,却都是假的,只知杀人,杀的何止数十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如我一般,皆来复仇,弟子虽死百次,也是不足。”
那老僧又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而笑,说道:“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
旁观众人之中,多位高僧同声念道:“善哉!善哉!”段誉心中也道:“阿弥陀佛,这一桩恩怨这般了结,当真大好!”
燕子坞众人方才赶到,陡听这段言语,都愣在了那里。风波恶冲口叫道:“这……主公!”慕容博却如不闻不见,自始至终,也未向他众人再看上一眼,只向那老僧垂首道:“求师父收为弟子,再加开导。”
那老僧向一旁众僧微微一笑,合十道:“你们出家为僧,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听。”便即坐地说法。
萧峰在父亲下跪之时,便随之跪倒。玄生、玄寂、神山、道清众僧和段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皆大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生,一个个地跪了下来。燕子坞众人面面相觑,难以决断,也都跪倒在地。深山鸟语,梵呗声声,众生俯首,真好光明境界也。
只有慕容复一人还站在那里,山风吹来,衣衫不住飘拂,人却不动,好似当真化作了菩提树、明镜台,已不是生人r_ou_身。只一双眼睛还是活的,眼光所向,万物虚空,只是他父亲俯首跪地的背影。耳中但闻“即心即佛,即佛即心,离心非佛,离佛非心”之声,进得脑中,却都变作了父亲的声音淡淡说道:“……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口中说空,心何曾空,心又何能空!
慕容复突地扬声长笑,笑声中脸色如霜,却是与平日一般的冷峭傲然。一掀袍襟,跪下来对着父亲背影连拜了三拜,跟着立起身来,长袖一拂,转身便走。
邓百川等大惊,低声唤道:“公子?公子!”向慕容复看了一眼,又向慕容博背影看了一眼,只得纷纷起身,都随在了慕容复身后。
萧峰一震,也回头看去,只见白衣飘风,渐行渐远。邓百川等人不住地反身看来,慕容博始终不曾回顾,慕容复亦是头也未再回过一次。片刻间隐入林中,便再不见。
只听那老僧声音低沉,正缓缓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段偈语出自《金刚经》,乃是个个僧人都读得烂熟的。萧峰在玄苦门下,自也听过数十百次,早已惯了。然而这时一字字听着,见那老僧的眼光望向自己,似有大悲悯,又似大叹息。萧峰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只觉得心乱如麻。
正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第八回终
第九回 不知秋思落谁家 1
少室山坐落京西北路,距都城汴梁不过三百里开外。然而山上英雄大会多少事端,东京城中官民均无知觉,仍是一派熙熙攘攘,歌舞升平之态。
有宋之时,宵禁早废。夜近三更,龙津桥边夜市犹自人烟浩闹。吃食果子赌局杂耍叫卖的热络非凡,更兼着各处瓦子货药算卦,勾栏中丝竹唱曲之声,又有桥南一带宅第不知谁家侍儿唱着新词,端的好繁华声色。
只一座宅中悄无声息,连灯火都一盏不见。偌大宅第静悄悄、黑魆魆地,四外的灯影喧闹映上粉墙,直是静得可怕。大门外一对宫纱风灯微微摇曳,照着“卢宅”匾额,其左一行金墨小字,道是“钦封武烈侯府”。
寻常府第便家下人歇息了,总有值夜打更之人,这府中一并皆无。几进院落,呼吸也不闻一声儿,单在后园有处书斋亮着灯火,一道人影投上窗去,隐约可见。
那室内甚是简素,一桌二椅,另有一几设在南墙之下,点了两支素烛,又供着一块松木牌位,烛光照上,却是只字皆无。那人影立在案前,盯着牌位沉思默默,并不作声。但见鹤氅幅巾,腰系玉带,穿的是朝中二品以上官员的常服。
许久工夫,那官员只望着那无字牌位,倒似上面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碑文,须得一字字拜读才成。劈剥两下,烛花爆裂,室中愈静,静得十分诡异起来。
又过了一刻,那官员目光不移,忽地开口道:“这些相公新政,争持再多,祸患也非是三两年可就。前日听得那青苗保甲之法俱有民怨,皇帝仍不为所动。眼下不足五月便至年底,新政之机何在,尚要请教。”
此人所说的“相公”,自然是当朝参知政事,年前拜相的王安石。但身为朝官,口中不称官家,却直呼“皇帝”,语气甚而隐有不屑之意。此言一出,只听淡淡的一声轻笑,这室中原来还有一人。
这人半边淡黄衫袖映在烛火光下,袖间手指屈起,在桌上轻轻叩了几叩,应道:“王相心高,高不可言,岂是区区农田税法所可足者。保甲于民不过小试,禁军与更戍之法,才是他欲动军务的根本。”
那官员眉梢微挑,道:“何以见得?”
那人道:“新法。”
那官员道:“枢密与中书堂下并无敕令,新法何来? ”
那人发一声笑,道:“我自有江湖之道,可行于朝堂。枢密院尸居余气,焉能知我!”笑声清峭,直起身来,一线烛光映出眉飞入鬓,正是慕容复。
那官员这才转过身来,定定地向他看了两眼,忽道:“江湖上传闻,都说令尊避世,已入了空门。人劝我道,慕容氏已不足信,不想今日有这当面一会……后生,真可畏也。”
慕容复漠然听着,端起茶盏,就唇啜了一口。只见他衣袖笔直下垂,没半分颤抖,盖子与杯口亦全无碰撞,反手置回了案上,方道:“人各有志,慕容禅师与我不过自证己道。人云亦云者,并非成大事所当为,大人以为然否?”语声平淡,似不干己事。若有第三人听得,怕是再想不到所谓“慕容禅师”,便是他的亲生父亲。
那官员微现笑意,点了点头道:“新法如何,还请公子指点。”
慕容复道:“王相入京之前,我与他今日的心腹已有了三分交情。虽不敢大言,但推想他下一步棋如何走法,却也不难。”
那官员道:“然则这下一步是……?”
慕容复并不回言,将指尖沾了些茶水,在桌上虚指书写,写得一字,便即抹去。那官员顺着他手指一笔一划看去,但见写了两字道:
将,兵。
只听慕容复道:“赵普行那更戍法,以致兵无常帅,帅无常师,是专心防着武将的意思。王某若变军务,必要反其道而行之。以我观中书省动向,不出九月,此法必行。”伸指在方才自己书写处点了一点,道:“方今辽、夏边境亟待防务,想来王某要在西北与京畿各州府路重设将领,由他们单掌军务,不许地方上干预。听闻他用了蔡挺为枢密副使,那是要起用范文正昔年练兵之法了。兵知其将,将练其兵,精锐之师自然可成,换一句话说,便是……”起身贴近那官员耳边,续道:“便是……不知有圣旨,但知有军令!”
那官员眼中光芒大亮,慕容复退开一步,徐徐地道:“令尊生前为殿前防御使时,托心腹之人,已是有了,不过是未能寻着带兵的机会。如今大人就势运作,但有一二人能任代州、定州、或是保定军之将,拥兵开关,放辽军南下,那赵宋的江山……”
那官员心潮澎湃,越听越是难抑,不由在室中来来回回踱起了步来。然而走得几步,忽然一顿,猛地回身一声喝道:“胡说!你要我做石敬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