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惊雷电掣,萧峰何等英勇,然而此时模模糊糊有了一个答案,竟然不敢去想。猛然间背脊生凉,出了一身的冷汗。心中只道:“是谁?我那时心里想的,究竟是谁?!”
脚步声响,那两名亲兵急急奔来,突然见了这模样,惊得一窒,竟不敢出声。萧峰只觉不对,吐了口长气,沉声道:“……何事?”
那亲兵忙道:“回大王,皇上御驾将至南京城外,现下内侍官都已来了,宣大王见驾。”偷瞥了阿紫一眼,干咽了下,又道:“皇上听说郡主回来,十分欢喜,下了旨加封公主殿下,赐号‘平南’。内侍官道,要召平南公主和大王你一起前去呢。”
萧峰猛地一惊,心道:“皇上来的怎如此之快?阿紫回来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他竟连旨意都已下好了……平南?平南?难道他今日之来,是要向南朝兴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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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誉失声叫道:“平南?耶律洪基他是……要向南出兵么?”
虚竹学问粗疏,反应远无段誉之快,惊道:“什么?那大哥他……!”
大理众臣一起变色。辽军兵威之盛,若御驾亲征,便是六十余年前澶渊重演。宋室武备久废,国本必摇,便大理远在南疆,这一场天下大乱只怕也难逃过了。一个个腾地都立起了身来,巴天石急道:“姑娘可亲耳听到了洪基言语?他究竟……待要如何?”
阿紫呜咽道:“我不知道。那日耶律洪基一见了面儿,便叫人送我去他宫帐,试什么公主的仪仗。他自己拉了姐夫,只说要去郊外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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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与耶律洪基并骑而行,片刻已驰出十余里外,众御营禁卫马力不及,都被远远抛在了后面。此时已是初冬,城外一带荒野y-in沉空旷,都是灰黄之色,只枯枝头上几点残霜反着日光,煞是刺眼。耶律洪基停马四顾,忽道:“兄弟从南边回来,那边可是人烟鼎盛,繁华得紧?我大辽明明几万里河山,却只有这般的萧条景象。”
萧峰心中一紧,道:“不论何地之人,总有贫有富,那南朝也并非处处富庶。这带土地只是抛荒久了,无人料理。臣已下了令,南院境内禁绝Cao谷,明年开春有了耕作,便不是这般景象了。皇上大可安心。”
耶律洪基皱了皱眉道:“兄弟不许去打Cao谷,天气一冷,却也没什么猎物。今日便为朕破一次例,成不成?”
萧峰不便驳他,应道:“是。”耶律洪基向他看了一眼,忽又笑道:“我知朝令夕改,不是大将的做派,也不叫兄弟你为难,并不要你下令。朕南来之时,这猎物已叫人备下啦!”
一言未了,东北方向一声炮响,跟着军号齐鸣,耶律洪基大笑道:“来了!来了!”纵马飞奔。萧峰随行在后,心中疑惑,只觉那号声炮声不似围猎,倒似在上京时参与祭礼的动静。两骑马一前一后,上了一片平岗,但见一队皮室军白袍素帽,腰系铜铃,手中持着长弓,已列队守在那里。萧峰认得这装束乃是春日祭山神时所着,此时立冬都已过了,祭祀何来?却见众军弓箭上弦,遥遥指着东北天际,急转头看时,那天边远远的山影重叠,隐约可见,而在群山影前,平岗之下一字儿排开,立了数根木桩。每根桩上捆着一人,都是宋国平民的模样。离得远了,瞧不清面上神情,只听得阵阵哭号之声,震天动地。
萧峰大惊,叫道:“皇上?”
耶律洪基扬鞭前指,大笑道:“那边便是我契丹祖宗的木叶圣山。太.祖皇帝时候行的这祭礼,朕一直未能亲历,今日有幸,却是要效法先祖,亲手来试上一试了!”
萧峰自知辽人凶悍,却也从未见过这般杀人的活祭,猛地一愣,有御营军官已近前低声道:“萧大王,你回来辽国不久,想来不知。这称作‘s_h_è 鬼箭’之礼。太.祖皇帝时候凡有出征,便将细作向着木叶山方向乱箭s_h_è 杀,祛邪辟凶,便可必胜。眼下那边绑的,都是擒来的宋国细作……”
《辽史》本纪述云:阿保机北追剌葛,闻诸弟面木叶山s_h_è 鬼箭厌禳,乃执叛人解里向彼,以其法厌之。即其事也。
这人再说些什么,萧峰已是一字也听不到。胸中只如着了一把烈火,喉头双眼,几乎烧得片片碎裂。猛想起当日皇帝以宫卫叛军试探之事,那边绑的,可当真是宋人的细作?“出征……出征!这是要我眼看着活人的鲜血,拿来祭旗么?”
只见耶律洪基拉开金弓,嗤嗤嗤嗤几声,一箭一个,已s_h_è 中了六人。有的一箭贯胸,有的却s_h_è 中面门肚腹,被血流呛住,叫不出声,在木桩上不住地抽搐扭动。皮室军同声大呼:“万岁!万岁!”山呼地摇,跟着开弓s_h_è 去。箭如雨下,登时将那几人s_h_è 的刺猬一般,都成了一条条的血尸。
萧峰近在咫尺,若s_h_è 箭之人不是皇帝,甚或皇帝并不是他结拜义兄,他只一抬手,便能打下那些羽箭。然而此时眼中看着,人一动也动不得。却见那桩上只剩东首一人未死,耶律洪基一声长笑,将弓递过来道:“兄弟,你来!我契丹战神开弓祈胜,才真是得了圣山的庇佑了。”
众军高呼声中,萧峰缓缓将弓接了过来。他用此弓也非是一次,然而此时拉得满了,弓弦的咯吱吱声音刺入耳鼓,竟比声声高呼还响得可怕。北风疾吹,鲜血气息又腥又咸,直扑鼻端。只一刹那间,双臂猛地一振,喀喇一声刺耳酸心,那张铁胎金鈚的硬弓竟被他硬生生拉做了两半!
耶律洪基一愣,才想到他这是故意为之,勃然变色,喝道:“……萧峰!”
萧峰掷下金弓,下马跪倒在地,应道:“萧峰死罪!”
耶律洪基俯视着他,将手一抬,众军乱箭齐发,将剩下那人也s_h_è 死了。见萧峰别转了头不忍去看,脸上神色一阵变幻,却不出声。过了片刻,又叹了口气,跃下马来拍了拍萧峰肩头,道:“罢了,你且起来。”
萧峰立起身来,只见耶律洪基挥手命众军退避,道:“兄弟,你随我来。”自顾向南行去。萧峰不敢开言,默默地随他行了一阵。耶律洪基跨上一座小丘,放眼四顾,自袖中取了一物反手递来,道:“你瞧瞧。”
萧峰接过看时,却是一卷奏章。辽制臣属上奏皆用汉语,虽然文绉绉地,倒也明白,说的都是南院大王萧峰私纵俘虏,例违祖制,皇上万不可放纵云云。末尾年月,却是自己北征未还之时。登时一惊,道:“皇上,这是……”
耶律洪基道:“这些东西,兄弟你未还朝时不知送上来多少,哼,腐儒的见识,可笑!”伸手将那奏章远远丢进了Cao丛,道:“朕一把火,全都烧了。”
转眼见萧峰惊异地看着自己,摇头道:“兄弟可还挂记着方才之事?一把弓罢了,算得什么。你为我先平楚王之乱,又定了北疆,若不是你,朕也到不得今日。这座江山,原本便是我们兄弟两个的!”
萧峰如何敢应,听他语气沉重,确是发自至诚,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方低了头道:“大哥待我恩重如山,萧峰……惭愧!”
耶律洪基摆了摆手,举目望着南方道:“兄弟行事谨慎,那是你的好处。若非如此,朕也不放心将这大军交到你手上。北疆之功一直未论,今日朕到南京,便是专为封我兄弟来的。”
萧峰吃了一惊,道:“臣受恩已深,何况北伐之事,皇上都封赏过我属下弟兄了,不敢再……”
耶律洪基倏然转身,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
萧峰只得拜倒在地。听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平南”二字再入耳中,萧峰全身一震,顿了许久,方才叩首道:“臣萧峰,谢恩。只是还有一事求恳,但望皇上应允。”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伸手来扶他道:“兄弟总是这般客气。你只管说,做哥哥的力之所及,无有不允。”
萧峰俯首于地,哑声说道:“臣统了三军,若有外敌犯境,不问他宋国、西夏或是北境,必定为大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但皇上若要大动刀兵,去平那南朝的土地,微臣便求陛下为了万千生灵着想,万万……不可南征!”
耶律洪基笑容顿消,伸来的那只手僵在空中,好一刻,才缓缓收了回去。又静了好长一刻,猛然大喝道:“萧峰!你是辽人,还是宋人?你口中那万千生灵,又是哪一国的众生?”
萧峰拜伏在地,并不抬头。耶律洪基双目直瞪着他,在原地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又道:“我知你从前在南朝长大,该当知道南朝便不是处处富庶,天气温暖舒服,也远胜过大辽的苦寒之地。你口口声声为国尽忠,难道就不想我大辽子民的日子过得更好些么!”
萧峰道:“正因臣两国都曾到过,知道外人的土地如何好法,也比不过自己家乡。南人住不惯北方,北人却也不爱南方,上天已这般定了,皇上,你又何苦要更改他呢?”
耶律洪基森然道:“然则你是要抗命了?在你心中,你的父母之邦,朕这个结拜兄长,都比不得那些南蛮子要紧了?”
萧峰身子一震,亢声道:“臣只知自来兵无必胜之道,两国交兵,死的伤的生灵涂炭,谁也逃脱不开。皇上如此恩义,将国家安危、契丹儿郎的x_ing命都交到了萧峰手上,我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危难在前,却不理睬。皇上,耶律大哥,那南征之意……请你收回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