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闻得那血腥气辛辣刺鼻,昏暗中也不及再看,左手双指一并,指力吐出,便在慕容复胸前伤处刺了下去。这一下力凝指尖,真气锋锐不下利刃,伤口立时血r_ou_外翻。同时右掌覆上他前心大x_u_e,劲力疾吐疾收,刹时间迫得血脉逆流,嗤的一声,一股浓黑的血流自伤口迸出,溅出数尺来远,隐约夹着光点一闪,却是那支毒针。这地下并无Cao木,血流溅在砂土之间,嗤啦作响,想见毒x_ing之烈。萧峰抱起人来,大步走入那间石屋,双掌贴上慕容复胸口,将内力向他体内绵绵不绝地送了过去。
慕容复毒伤之中强逆经脉,而数月殚精竭虑,无一日夜安稳合过双眼。白发之生,不过为此,今夜这支毒针,便似赤红的铁条上泼了一盆冷水,人都要活活断作了两段。便以萧峰功力,此时要强行将他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也非片刻可行。四野寂寂,寒风回荡,在石屋外阵阵卷过。风声中汗水淋淋漓漓,都自萧峰额角鬓边一滴滴滚落了下来。
不知许久,萧峰睁开眼来,长长吐了一口气,肩头胸口s-hi漉漉地,已浸透了一片。却听门缝间山风透入,震得蓬蓬作响。抬眼一掠,室中空空荡荡,只南侧一座似是祭台之属,便伸手扯下自己外袍裹着慕容复,将人放在上面躺了。忽地一愣,只见几点昏黄光芒投在地下,黑影幢幢,不住跳动,这石屋内原来早有灯火,方才心有所注,竟然不觉。凝目看时,目光倏地便是一冷。但见那壁上长明灯不知是何机括,此夜已过了数个时辰,却无一盏熄灭。吴长风所说燕子坞书信“加了灯油”云云,只怕便是此地。那祭台后石阶重叠,半边破损,长长地伸向地下。便取下一只灯烛照了道路,跨步向下行去。
这石阶既长且陡,却无什么青苔水渍,萧峰跨下最后一阶,赫见眼前一条墓道,石室穹顶一个连着一个,黑洞洞、y-in沉沉,兀然立在两边,那点火光只照得出数步,数步之外,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声无息,似无尽头。萧峰何等神勇,竟看得背上冷汗潜生。火光照耀之处,那地上壁上长长地无数划痕。伸手一拂,便知是金属利器所致。则此墓确曾有大批兵甲在内,慕容复口中那二十万大军,黄雀在后的大乱之计,却原来,当真并不是他的虚言!
萧峰猛然一声长笑,石室震荡,回声不绝。灯火焰震得一跳,便已熄了。萧峰反手掷下,头也不回,大步跨上地面,向外便走。
事至于今,他既救了慕容复x_ing命,便是仁至义尽。便萧远山慕容博亲身在此,也没第二句话好说。此刻只差一步,便要跨出了石室门外去。落在门上的手掌忽地一颤,这一步尚未跨出,顿了一顿,竟还是回过头来,向室中昏迷不醒的人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灯火摇曳,陡见慕容复脸庞惨白。火光明明是昏黄之色,照在他脸上,却如落雪覆盖,白沙掩埋,半分暖色也不复见。唯一看得出这并不是个死人的,只有他一双长眉愈蹙愈紧,嘴唇发颤,连着整个人都发起了抖来。好似是人冷到极点,发了噩梦,在那梦里见到了什么极可怕,极骇人,便他一生也不愿再见的东西。猛然又是一阵剧烈颤抖,一线猩红滴落唇畔,好似一直梗在喉头的那声叫喊却终于迸出了口来。只听他嘶声叫道:
“……娘!!”
人在母体之中怀胎十月,一朝落生,又是母亲抱持爱抚,哺育长大。便什么英雄豪杰在病痛时呼唤娘亲,都不过人情之常。然而慕容复这一声明明叫的是娘,声音嘶哑,又尖,又涩,竟是说不出的凄厉。若不是亲眼看着他,亲耳听他叫出这个字来,只怕还要以为他梦中见的,是什么可怖已极的妖魔鬼怪。而这世间即便真有妖魔,又怎能叫南慕容怕到这般?一声出口,萧峰竟叫他惊得一震,猛地转回了身来。门边到祭台不过数步,这数步之间,便见他唇边血痕洇染,一片狼藉,还在一声一声地叫道:“娘……!大燕……我……我都……记得的!刺青,那刺青……不要!!”
萧峰一步踏上,握住了他的手臂。但觉手心冰冷黏腻,哪里又是活人躯体的感觉。只一低头,清清楚楚见到他左臂之上那个刺青,虽不认得,隐隐约约,却已猜得到了,正是一个鲜卑文的“燕”字!
灯花爆裂,啪地一跳,光影重重叠叠,在两个人身上晃动不休。萧峰已然一把扯开身上剩余的那件衣衫,真力鼓荡,天下至阳刚内劲到处,身躯骤如火烫。一只手抱起慕容复来,一手将衣衫在后裹住了他,双臂一回,便将这具冰冷颤抖的躯体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长明灯火光摇摇,明晦不已,照上了萧峰如山岩磐石一般,赤.裸着的颈项背脊。他胸前那具身躯已停住了颤抖,活人肌肤的温度,便从两个人紧紧贴在一处的肩头、手臂,胸膛间透了过来。一丝痒意悄悄拂过,又轻,又细,却是垂落在他身上,慕容复散下来的发丝。
萧峰微微一颤,方才透骨冰寒贴上身来,他一动也不曾稍动,这时不由自主,却是颤了。只听怀中人低低呼吸之声,并不再作呓语,身躯微侧,便要将他抱了开去。但两个人躯体离开数寸,许是突来的一丝凉意,慕容复喉间一颤,低低逸出了一丝呻.吟。声音又干又哑,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若不是两人实在离得太近,听也未必听得到。萧峰一惊,伸手按上腕脉,一面侧过了头,要去听他呼吸。这一侧首,耳鬓正在慕容复唇边,呼吸一丝一丝,吹在了脸颊鬓发上,只听他双唇中轻轻地道:
“兄长……”
慕容复看见自己走在一座园子里。
那园中朱亭高柳,曲廊凌波,处处熟悉无比,慕容复却想不起是什么地方。只是一步步地走去,穿廊过院,始终听不到一声人声笑语,好似除他一人,便再没有人在。他隐约觉得并不是如此,好似明明有许多人在,应当都近在身边。然而究竟是谁,又在哪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听到风过清波,水面荷叶沙沙作响,不知什么地方,忽地传来了一声鸟鸣。
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从慕容复眼前飘了过去,雾气渐散,他便见到了一个孩子,不过六七岁年纪,双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雀儿。那鸟并不怕人,在手上跳了几跳,低头去啄了啄他指尖。那孩子怕痒,咯咯笑了起来,雀儿便歪了头瞧他,两双乌溜溜的眼珠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真似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慕容复只觉自己也笑了起来,为什么会笑?他也不知。只见那孩子捧着雀儿向前跑去,那一边回廊朱栏,有个宫装妇人正倚在那里,孩子奔了过去,欢声叫道:“娘!娘!”
慕容复猛地收住了脚步。那妇人转过头来,正看着他的方向,目光却冷冰冰穿过了他身躯,远远向外投去,好似根本没有他这么一个人站在这里。那孩子却已奔到母亲身边,高高将那雀儿举了起来,叫道:“娘,就是它。你答允过的,我读好了书,练会了那套剑法,便可以养它了,是不是?”
那妇人微笑道:“是啊。”伸手捉起那雀儿来,抚了抚它头顶的羽毛,道:“果然可爱。”
慕容复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掐住了他的喉咙,想要喊叫,却叫不出声。他伸出手去,却碰不到那孩子。那片白茫茫的雾气不知从哪里又冒了上来,一层一层,缠住了他的手指。叫他只能那般看着,只见那妇人手指一紧,几点鲜红的血珠从指缝冒出,啪地一声,死掉的雀儿便掉在地下,鲜血滴落,染开了一片小小的殷红。
妇人低下头来,淡淡地道:“复儿,你记着了。”
如果这里还有人在,还有另一双活人的眼睛,也许便能看到那个孩子和慕容复一模一样惨白的脸庞,黑幽幽的,睁得大大的眼睛。然而他的母亲看着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既不高声,也没有发怒,便那般平平静静,一字一字地道:“你但有所爱,旁人便有机可乘。轻信于人,那人便能轻轻易易算计了你。慕容氏心中只有一个大燕天下,什么心爱之物,亲爱之人,只消沾了这个“爱”字,便统统不可放在心上。你,记得了么?”
那片白雾忽然翻涌起来,滚滚浮荡,一片片地蔓延开去。死鸟,鲜血,连着那一对母子一起消失,都看不到了。他坠在这没有尽头的雾里,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一片白色之中,冰冷透骨,无边无际。
然而有一只手拉住了他。从那个方向,好似有光s_h_è 了过来。
那只手那般的热,热得火烫,好像在什么地方,也曾经这样拉住过他的。
是在哪里?又是……谁呢?
慕容复张开了口,他听见自己终于叫出了声来,那声音正在轻轻地道:
“兄长……”
慕容复睁开眼来,灯火光芒落在他眼睑上,摇摇晃晃,晕开了一个又一个光圈。便在那光的后面,伸手可及,正是萧峰的双眼。他二人相识两载,相处只得数月,然而不论何年何月,不论他脑中思想,还是亲眼所见,从来从来,都没有在萧峰眼中见过这样的光芒。
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鲜血淋漓,受了伤的狼!
这辩才无碍的慕容公子,竟然愣了,一个字,一声呼唤也发不出来。火热的气息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落在身上,忽然一阵摇晃,冷意透过,却是就要抽身而起,离自己而去了。
慕容复猛地抬起手来,一把抓住了便要自肩头上松开的,萧峰那一只臂膀。
所谓“忘形”,总得有形有相,而后能忘。然而慕容复这一瞬间又哪里是忘,竟是连想,连脑中心中一个念头,都再也不曾有过。原来并不要什么文韬武略,矢志坚心,一个活人的身体,自己便能动转起来的。他抓着萧峰那只手曾在石壁上刺伤过,这时指尖煞白,血珠一滴一点又渗了出来,却不觉疼,那片火烫炽热的气息就在那里,要将他这只手,这一个人都烧起来了!
萧峰全身都起了一阵极可怕的震颤,微微别过头去,灯火投下的y-in影盖住了他眼睛,声音哑到了极处,几乎已不是喉头胸腔中能发出来的,一字一顿地道:“冤家……放手!”
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