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史艳文喃喃出声,声音又轻又缓,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吹散消失,“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只是借口,”解锋镝用视线描摹着那张脸,从夹杂白发的刘海到修长入鬓的剑眉,从温润明亮的蓝眸到淡薄浅红的唇瓣,一丝一毫都没有错过,然后重新回到那低垂的眼眸上,“是我想带走你的借口。”
史艳文被这句话拉回放空的思绪,面对他不得不面对的人。
眸中的蓝色似将扩散开来,一圈圈荡漾着,就像天月勾峰下的寒潭,他们第一次拥有彼此的地方。
解锋镝不肯放过那眼里的点滴波动,那双眼睛只是偶尔注目,就让他移不开视线。然而不曾收敛的凝视,却迫得史艳文忍不住回避:“圆公子呢?”
“……夸幻之父必要杀他,他也必要过这一关,我让他诈死逃过此劫,如今已和鱼美人退隐。”
“是嘛。”
“嗯。”
“……”
“……”
“那山海奇观呢?”
“他藏起来了。”
“……你想要吗?”
“嗯?”
史艳文摸着腰间的流苏,道:“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帮你找出来,我以建木之力将流苏上原属于山海奇观的气息封印在哑琴之内,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将之寻出。”
他停了停,又道:“上次攻破山海奇观时,我与夔禺疆打过照面,他似乎也是纯阳功体。纯阳功体与旁不同,你日后与之交手,只要看真气流动最密集之处,那是他最大的罩门,你若能在此处留下暗伤,他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
说完这些,他又说起另外一件事:“你的扇子……画好了吗?”
解锋镝半晌没说话,史艳文抬头看时,他却望向别处。
“……画好了吗?”
“快了。”
“……是嘛。”
史艳文无声暗叹,走出屋檐:“他们来了。”
瀑布近处,却尘思率先持扇出现,身后一人端着架子,又似乎心有戚戚,看见史艳文时不自在的讪笑一声,又在看到解锋镝时脸色骤变,露出了极为难办的表情。
他走近却尘思,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唉。
解锋镝有些疲累地叹口气,越过史艳文,对两人道:“蹈足、涉足,进屋再说吧。”
却尘思微笑点头,道:“解锋镝,贫僧有事相询。”
鹤白丁眼皮一跳:“你这借口可以说得再虚伪些。”
“欸,好友此言差矣。”
“怎样?”
“借口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解锋镝当然是信的,鹤白丁着意与史艳文单独说话,识趣的人自该留出空间,所以他信。
两人出了门外,却不说什么,只是看着雨势发呆,门口的两把纸扇还淌着水,被风一吹就倒向一边,刚好侧在解锋镝腿上。
他垂头,木然看了许久,才弯腰将之放好。
却尘思也默默看了许久,门内的声音传不入耳,门外的寂静落寞却能传进心中。他还以为大事抵定,解锋镝会轻松许多,看其表情,怎生更见沉郁?
“你有心事?”
解锋镝想笑,却没笑出来,抚着折扇上的荷花愣了许久,才道:“这世上,谁无心事?”
此言既出,便是不欲再谈。
却尘思欲言又止,他大概猜得到,解锋镝的心事来自于谁,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抚。无奈摇头,余光乍见屋旁一个大坑,坑内灌注一池清水,被雨滴砸的水花乱开,池底还有几条游鱼,水Cao和沙石清晰可见,独莲竖立期间。
“鱼戏莲叶……”却尘思笑道,“想必是屈世途的成果了。”
解锋镝不置可否。
却尘思也不觉尴尬,再度另开话题,道:“风之痕现今如何?”
解锋镝终于有了反应,看他一眼,淡淡道:“离前辈复活尚有一段时间,幽界恐怕不会轻易放人。”
想当然耳,却尘思道:“你要如何救他?”
“已有计划,只是细节尚需斟酌。”
“看来你不是为此烦扰。”
解锋镝摇头,正想说话,腿边的油纸扇忽然又倒向一边,鹤白丁开门走了出来。
……
锦囊很轻,捏在手里没有特别的触感,里面像是棉帛一类,软软的。
鹤白丁咳了一声:“先说啊,这东西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已经退出他们了,所以那之后发生的事……我也不是很明白。”
史艳文手一顿,盯紧了鹤白丁,将锦囊里的东西慢慢抽出来。
鹤白丁紧张地站在对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史艳文的一举一动,比如脚步的加重,不如手指骨节的僵硬,或者是眼神的微妙变化,他已经随时准备好抽身撤退。
史艳文却只是轻轻地笑开,闻言细语道:“敢问此物……为何要还给艳文?”
那瞬间,好像有蛇爬过鹤白丁的脊背。
他调整了脚步,漫不经心地往门口移动:“素还真很看中你,将这条发带贴身收藏,所以当初异识曾试图控制你,虽然并未成功,但……到底对你造成了一些伤害。”
“伤害?”史艳文意味不明地问,“什么伤害?艳文怎么不知道?”
鹤白丁神色复杂:“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
史艳文掌心微动。
“毕竟他们也一样。”
“……他们?”
“异识控制人心的另一种方法,便是逼其想起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却尘思讲过,你来自另一个世界,也讲过聚魂庄的事,所以……唉。”
史艳文眨了下眼睛:“……这就是你来此的原因?”
鹤白丁又叹:“不止你,苦境还有其他受害之人。九轮天他们毕竟是侵略的一方,不大受人待见……本该将东西送还与你的人便是如此,受到多方嗯……打击,听说你与素还真有交情,担心自己……人微言轻体微力弱,故而托我将东西送回。”
史艳文蓦地失笑。
鹤白丁绷紧的神经一断。
“抱歉,”史艳文捂了捂嘴,“艳文方才有所误会,险要错手伤人。”
“……”看来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
“既然东西已经送到,阁下……”
“喂喂,我进门到现在连口热茶都没合上,你就要对我下逐客令吗?”鹤白丁惊讶地看着他。
“艳文实有要事待办,故而只好失礼了。”史艳文揖手道。
“……也罢,”许是天气清凉,鹤白丁也不生气,转身推门道,“反正我只是个传话使,总之啊,九轮天欠你一次,日后若有需要,可寻我转达。”
就是如此。
解锋镝犹豫了一下,关上门窗。
这段小c-h-a曲可有可无,却透漏出一个信息,约莫还是那桩孽债。
史艳文手上还拿着一个锦囊,另一只手勾着条白色发带,待光线隔绝,红烛燃起,才卸了防备,黯然地摩挲着那熟悉的物件。
“方才,”史艳文惶惶然抬头,“我险些动手了。”
解锋镝不发一语,拿着发带的另一端,想将这东西拿开,史艳文却捏紧了它。
“怎么了?”
“你明白艳文想说什么吗?”
解锋镝沉默片刻,轻轻一叹:“有些记忆,不是那么好忘记的,解某明白。”
“……你不明白。”
史艳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外面的雨势渐小,树叶窸窣可闻,狂风骤雨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太正常了,没有什么大风大浪不会平息,就像聚魂庄,它当初给史艳文带来了多少苦痛,最后还是死灰一捧,成了汪洋大海中寻不见踪迹的过往。
史艳文也平静了下来,他问:“你知道,我一直以来介意的是什么吗?”
解锋镝没说话。
“你以为我是在介意的欺骗和伤害?还是曾经自以为是的保护和监视?”史艳文眉关紧锁,“你真以为史艳文会介意那些?”
解锋镝深深地看着他:“或许你不介意,但我介意。”
史艳文眼波微动。
“我介意着那些你不介意的东西,旁人提起一句都能挑动素还真敏感的神经,他没让我在场确实是聪明的决定,否则……我不一定会控制住自己。现在,”解锋镝按住他的肩膀,“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在介意什么了。”
他在介意什么?
他介意的,从头到尾只有素还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