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名骑兵顿时汇成一支锋锐的箭矢,顶风冒雪,朝茫茫雪山脚下的一处山凹狂飙而去。
进了山坳,风雪顿时消敛,仿佛此地有股力量,使得天威也不敢恣肆,不得不变得轻柔。
一座方石垒砌的宏伟神庙依山而建,充满压迫性地撞进众骑兵眼帘。都蓝下了马,缰绳往亲卫手上一甩,大踏步走上石阶。
他径直走进深处大殿,在一个从头到脚笼罩着黑色斗篷、体形高大到不似人类的身影前停下脚步,抚胸行礼:参见国师。
国师转过身,足足比魁梧的都蓝高了一个半头,仿佛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漆黑长袍与斗篷将他覆盖得严严实实,不辨眉目,就连露在袖口外的双手,也包裹着黑色薄皮手套。
他矗立在神殿中央,将光线阻挡了一大半,都蓝感到了一种遮天蔽日的震慑感,因而话音更加恭谨:前次多亏国师出手,大威能化作天剑,将颢国那个道士斩伤,否则我们折损的可就不止一个会炼尸的萨满了。
国师开了口,声音粗糙干涩,如砾石相互摩擦:我出手,因为对方是修道之人。凡人,不配!
是是,国师是大能者,凡人哪里能入您的法眼。都蓝踌躇了一下,继续道:只是这回敌军二十万人马来势汹汹,我草原儿郎虽骁勇善战,除去老幼真正能打仗的也不过六、七万,近来几次交锋,都没讨到好处,反折损了不少兵马。听说黑水部野狸子那边,也在雾州马失前蹄,被印晖一戟挑死。今年白灾如此严重,如果不多抢回点食物,怕是要有不少族人冻饿而死,您看能不能破例再出一次手,助我们攻破震山关?
国师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冷笑,直截了当道:不能!凡人的事,凡人自行解决。退下吧,没事别来烦我。
都蓝脸色乍青乍白地变了几变,最终还是隐忍下来,驯顺行礼:是,小王这便告退。转身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庞大空旷的神殿中,又剩下国师独自一人。
沉默片刻后,他伸出右手,握住左上臂,骤然猛一用力,将整条左臂硬生生扯了下来!
没有鲜血喷溅,没有痛呼呻吟,平静得像一幕死寂而诡异的皮影戏。他将断臂举在身前,包裹在黑色袍袖下的肢体忽然扭曲抽动起来,仿佛正拆散成无数碎块,又重新组合出新的形态
布料落地后,一头雪白羽毛上密布黑斑的海东青,站在了他的右前臂上。
这头号称万鹰之王的猛禽,有着精钢打造般锋锐的喙与爪,顾盼之间,充满凶暴无比的猎食者气势。再仔细看去,却发现它根本不是活物,竟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傀儡!
国师在鹰头上轻抚了一下,指尖跃出一片小小的冰镜,镜面上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锦衣金冠,眉目流丽,意态悠闲,正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内的软垫上,手里拈着枚糕点往嘴里送。
影像一闪,消失在赭黄色的鹰瞳内,国师轻轻振臂,傀儡鹰展翅飞起,穿过神殿拱顶的圆洞直冲云霄。
嗬嗬。目送海东青飞去,左臂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初的国师,发出了惨恻低沉的一声笑,转世之身印云墨?既然送上门来,就别走了!
第44章:抟扶摇鹰击长空,诧先祖从天而降
糕点卡在喉咙里,印云墨咔咔地呛咳起来。坐在旁边的印暄立刻倒了杯茶递过去:小心点,这么大个人,吃个糕也会噎住。
印云墨没好意思让侄子喂茶,忙接过来大喝一口,把喉咙里的绿豆糕冲下去,喘气答:我感到有人在咒我,心头一跳才呛了。
谁咒你?人在何处?
不清楚,许在很远的地方。
瞎忽悠。印暄嗤笑一声,帮他拍顺了气,而后让他的脑袋舒舒服服地搁在自己腿上。
印云墨枕着结实又有弹性的大腿,惬意地辗转了几下,还要再走多久才到震州?
我们已经进入震州地界,离边关也不过小半个月路程。印暄道,从鹰哨那边传来的密报看,上个月以来边塞打了大大小小十几仗,我方赢多输少。这秦阳羽是大将之才,唯独就是有些恃才自负,一打起仗就不听朝廷号令,连朕派去的监军也不给半分面子,前几日寻由头打了人家二十军棍,至今下不得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印云墨笑道,再说,我要是大将,也不喜欢旁边有个屁事不懂的太监指手画脚。
印暄无奈道:祖制不可违。朕知他不喜人掣肘,特地派个读过书、明事理的太监去,是魏吉祥的内侄,结果还是难逃毒手。
印云墨难得听皇帝抱怨,朗声大笑:只怕有文化的太监,比没文化的更糟心!早知我这不知多少代的玄孙儿如此桀骜不驯,我去给你当监军好了!
印暄一愣:什么多少代?玄孙儿?
他不是姓秦阳?
是啊。
可不就是我的玄玄玄玄孙?
印暄满头雾水地白了他一眼:又胡扯些有的没的。
印云墨正色道:说真的,我给你当监军,留守震山关。你巡完震州,去一趟雾州,一来跟许久未见的大哥联络联络感情,二来嘛,顺道考察一下人家的治兵之道,回头在三军内推广推广。
印暄一口回绝:不成,你得老老实实待在朕身边。再说,你一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逍遥王爷,能监什么军,不要把我的大将带坏了!雾州那边,我自有安排。
印云墨撇嘴:龙眼看人低!
当朝皇叔与皇帝正不成体统地一个躺在另一个腿上、不成体统地拌着嘴,马车陡然猛地一震,不动了。
一名紫衣卫在窗外道:启禀皇上,一侧轮毂陷进沟壑中,臣等会尽快把车身抬出,还请皇上恕罪。
因为车厢的瞬间倾斜,以腿为枕的皇叔把脑壳撞在了皇帝的要害上。皇帝疼得头皮炸裂,呲牙咧嘴地抽了好一会儿冷气,才勉强出声道:知、知道了!
皇叔眼见自己无意间作了恶,怕龙根折断,连累国祚绵延不了,愧疚之下忙不迭地伸手去揉,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撞一下而已,也没多大力,哪那么容易断呢?
印暄眼眶里满是泪花,痛和爽一起袭来,简直要把他逼疯。他一把抓住印云墨的手,含泪道:小六叔,你饶了朕吧!
印云墨尴尬地缩回手,嘿嘿干笑两声:万一也没事,我有药、不,我有丹方,到时叫人炼一炉药丸给你吃,两下半就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印暄怒道,你要是敢把前太子吃的那些个腌臜玩意儿给朕吃,你看朕不不抽你几十棍!
印云墨不以为然道:什么叫腌臜玩意儿!我那丹方可是道家正统的黄芽丹,固精补肾,益寿延年,哪里是五石散、红丸之流的春药能比的。再说,章呈太子吃的红丸,又不是我给的,你老子跟那头骚狐狸勾搭,倒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印暄吃惊,问:什么骚狐狸?关我老子咳,先帝什么事!
不就是那头差点跟你滚了床的狐狸?
印云墨三两句把前太子的死因一说,印暄脸色青里透白,白里又泛了红光,用一种恼怒与暗喜兼备的复杂神色看他,你竟敢污蔑先帝前太子床上之人真是狐妖幻化,不是你?
爱信不信。印云墨不耐烦道,皇上,你的脸都扭曲了,敢问现在到底是恼火还是开心?
印暄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绝不能叫第三人知晓。前太子是死于肾疾也好,马上风也罢,与先帝无关,亦与你无关。总之,朕不在乎你之前的那些那些事,毕竟朕当时还年幼,想护你也有心无力,但从今往后,不准你跟人勾勾搭搭,男的女的半男不女的统统不行!什么天龙狐狸、妖魔鬼怪也不行!
印云墨咋舌:大侄子,你管得真宽!
印暄阴沉着脸道:叫皇上。你若敢抗旨不遵,或者背着朕搞什么暗渡陈仓的把戏他忽然伸手,飞龙探爪般朝印云墨下身一按,朕先把你给掰折了,你尽可以拿自己试试那黄什么丹,看能不能重振雄风!
要害被人抓在手里,印云墨当即变了脸色,动也不敢动,只得抠着他的胳膊求饶:知道了知道了,谁也不勾搭!
印暄方才缓了眉眼,收回手,八风不动地说道:朕,你可以勾搭。
不敢不敢!印云墨换个正襟危坐的姿势,脸上又挂出了云淡风轻、仙气飘飘的浅笑,我等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什么情啊爱啊、勾搭来勾搭去,有污耳目,休得再提。
印暄恨不得把那飘飘渺渺的仙气一巴掌扇飞:装!你个神棍!
十几名紫衣卫花了不少力气,才将庞大沉重的车身从沟壑内稳稳抬出,移到平坦之处。其中一名抬袖拭汗,忽然望着天叫道:好大一只鹰!
众人纷纷仰望,果然见阴霾的云层下一只鹰隼正在低空盘旋,那对翅膀展开足足有五六丈长,洪荒猛禽般令人心惊肉跳。
它冲下来了!有人大吼一声,快护驾!
一时弓弩弦响不绝,那些精钢箭头打在巨鹰身上,仿佛击中金石,夺夺有声地落下去,竟是分寸不得射入。
巨鹰猛扑来下,翅膀掀起的气浪将一圈人扫飞出丈外,钩爪在马车顶上一抓,坚硬的紫檀木车顶瞬间碎裂四溅。
印暄陡然遭此惊变,秦阳古剑寒光出鞘,于呼啸的飙风中削向鹰爪,火光迸射中铿的一声,将其中一只爪子砍断。巨鹰既未流血唳叫,也未负伤逃走,而是不管不顾地探出另一只钩爪,精准地扣住印云墨的肩膀,旋即振翅直冲云霄。
从扑袭毁车到掳人升空,不过短短几息之间,等到守卫们翻身而起,持剑扑来,那只巨鹰已携印云墨扶摇直上,在苍穹中远去。
印暄惊怒交加,纵身跃上马背,扬鞭追去。
快跟上,护驾!追击!大队紫衣卫缇骑忙策马跟上。
印暄纵马奔驰仰望,只见那鹰向西北方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成了阴云中一个墨点,随即消失不见。众人不敢引弓射箭,怕误伤了历王殿下,况且巨鹰十分诡异,竟似刀枪不入,也不知是何方妖物。
马跑得筋疲力尽,印暄不得不勒住缰绳,望着阴沉旷远的天空,面寒如铁。邪祟!他咬牙大喝,胸中满是愤怒、不甘与担忧。
那巨鹰抓走了王爷,也不知是否背后有人指使,该如何是好?花霖请示道。
印暄深深呼吸着塞北冰凉的朔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峻声道:妖物往西北方向飞,定与宛郁脱不了干系!立刻联系微一真人,请他施法相救;向西北方向传令每一座军镇、卫所及关卡,密切关注空中巨鹰动向;传令鹰哨,加强敌境内的刺探,弄清是谁捉走六皇叔,伺机救人。
花霖见他面色铁青,唇色殷红,显然是急怒攻心,劝慰道:皇上还请保重龙体。对方意在掳人,想必不会伤及历王殿下的性命。
印暄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心中默默祈祷:小六叔,如今朕一百个一千个信你是谪仙转世,有天命照应、仙法护身,可千万要等到朕来救你,一根汗毛都不能少!
却说印云墨被巨鹰抓着肩膀提上高空,苦不堪言。那钩爪锋锐地扣进锁骨,顿时血流蜿蜒,更兼寒风呼啸,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他反手去摸肩上鹰爪,只觉冰冷坚硬,不似活物,再看另一只被印暄削断的,断面呈现木纹,当即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鹰形傀儡,被偃师以术法操纵。
他在寒风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努力抬手抚摸巨鹰腹部,果然感应到它体内阵法的波动。早知道应该叫微一画几张符给我防身,就算只是炼气化神后期,也勉强够用了。印云墨懊恼地嘀咕,很心疼地用食指沾了沾肩膀上的血迹,仰头在巨鹰腹部画起了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