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几人不远处,空荡荡的街道上,忽然转出两条人影,也在翘首顾盼。其中一人手中横抱一具瑶琴,蓦的振指一拨,声发如金石,激荡入耳。然后便听得问话声与弦音同至:“前方来人,可是昨日在旅中会面的李道长么?”
李云茅愣了一愣,反身跳下屋脊迎了过去:“莫非是两位杨公子?”
几人转眼在街头打了照面,高云篆和徐北雁听了李云茅的称呼,便也大刺刺随着唤了声“杨郎”,偏是舒广袖见了那兄弟两个,瞬间愣了愣,才抿唇敛衽作礼。
杨怀月却是干脆得很,拱了拱手,便单刀直入道:“谢先生可是又不见了?”
谁也没料到他竟是问出这样一句,然而他见到几人脸色一变,就知自己问得不差,立刻道:“正有一桩蹊跷事与你们皆相干,那位谢先生,早些时候我与家兄曾是见到,因看他神色有异,似失魂落魄一般,就暗中随了一程,见到他抱了个孩子被人一同接出安化门去了。随后忽听东北方一声狼嗥,声极凶厉,我二人循声一路追踪过来,到此失了头绪。不见什么野兽,却远远瞧见几位匆匆赶路,莫非……也是听得了那声狼嗥?”
李云茅听得诧异:“不曾有什么狼嗥,某等是循着另一桩线索找来此地,没了踪迹……杨公子,你言说曾见过碧潭?某一行乃是为寻人而来,你们有何见闻,可否详细一说,甚是感激!”
杨怀月便笑道:“无论你循着什么找过来,此事倒是做巧,回头细思,仿佛有人刻意做套,叫你我两拨人在这安化门碰了头。可巧你要寻谢先生,我就偏巧见他出城离开,不然但凭你翻遍了长安城,也未必找得到什么相干的痕迹。”笑言过,就将如何见到谢碧潭带着舒心混在驱傩队伍之中,又如何到了安化门,被人接了出城,登车而去。
听他描述谢碧潭那一番木行之态,四人各自心惊。尤其李云茅与高云篆两人,很是知晓些妖魔鬼怪的歪门邪道,不知谢碧潭到底怎生受了摆布,才这般不着痕迹被人掳去。舒广袖听得了自家弟弟消息,却没那些揣摩,当下一挺剑道:“既知了去处,凭手中这剑,去将人夺回来便是!杨公子说那车前挂了红灯,写有‘三雪’字样,想来是那所在的字号名目……”她说着话蓦的一愣,“三雪……听来怎觉得有些耳熟?”
李云茅的神色却更是狼狈些,咬着字道:“三雪……三雪园,梅影娘子!”
夜深如许,星寒月隐。偌大的一片庭园掩在落尽了冬叶的白杨林后,枝桠沙沙,黑霾无边,宛如幢幢怪兽,蹲踞一方。
平素这三雪园内,越入夜越是笙箫歌舞,灯火接天,说不尽的风流热闹所在。不知因何缘故,年夜除夕中,反倒尽熄了灯光,放眼看去,满园皆寂,叠叠楼台、层层院落,好似一朝夕间皆无了人迹,亦不闻声音动静。
然而也非尽是如此,那院落极深处,乃是一片梅林。霜花犹盛,迷离若梦。林中却依稀可见点点光亮,有银烛高烧,随风明灭不定。似是林中建有高阁,有人烧灯楼阁之上,灯光虽是疏落,在如今一片漆黑的三雪园中,却最是打眼。
李云茅四人辞了杨家兄弟,当下十万火急出了安化门,追往三雪园。虽说仓促中没有马匹代步,人人身手却皆不俗,各自施展,快如流风疾电,直投城外西南。那数十里路程,竟不过小半个时辰,已走到了尽头。
舒广袖最是心焦,行动上甚至比李云茅还快了数步。忆盈楼传下武学,犹以轻灵见长,前见连绵成片高墙大院,足尖一拧,人如彩烟冲霄,瞬间已攀上一株高大白杨顶梢,张目尽力一望,却是“咦”了一声。
她又补看了几眼,确认所见无差,反身跃下地来,皱了一对秀眉:“甚是奇怪,前方那般大的整片院落,竟是不见什么灯光,黒鸦鸦一片倒像座废园。不知是不是主人心中有鬼,才摆这空城计来唬人。”
高云篆“呵”的笑了一声:“心中未必有鬼,这园中说不定倒是当真有鬼!”
李云茅曾将梅影之事也说与他听,如今听他讥讽,倒不意外,只向舒广袖问道:“没有灯光,那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舒广袖便抬手遥遥一指:“若说一点光亮没有,倒也不是。那园子最深一处,依稀能见些点灯光,似是一座阁楼。只是周遭皆是树影,不知什么树木,隆冬季节竟还茂盛,将光亮房屋遮掩了大半,越是细看越是模糊。”
“梅花!”李云茅断然接了她的话尾,眼睛一亮,“三雪园中某曾来过,那位置乃是一片梅林,花开正好。梅影娘子喜好梅花,甚爱那一处。如今满园皆寂,独梅林有光,想来正是蹊跷之地。”
在一旁,早等不及的徐北雁闻言,登时跳起身。他因出来得仓促,不曾备枪,只得擎了随身的长剑,青锋凛冽,虚虚向着空中一挥:“那就杀往梅林去,某也曾在东岭打过鬼揍过怪,难道哪个还怕了那什么小娘子不成!”
他话语虽粗糙,却正是眼下唯一要行之路,另三人意皆相同,并无什么耽搁,登时各持了兵器在手,要探三雪园隐秘。只是到底李云茅顾及舒广袖与徐北雁两个不通玄术之人,CaoCao制下两道符箓交与他们护身,这才同行同止,自己打头,叫高云篆押后,四人轻巧越过高墙,踏入三雪园中。
一入院墙,鸦雀不闻,只余风声呼啸,在大片空荡荡的亭台楼阁中格外有些瘆人。只是这四个皆是江湖往来的身手,全然不放在眼里。即刻便由李云茅粗粗定了方位,寻那处梅林。
起先时分,尚十分小心,免得打Cao惊蛇。但一路穿过几进庭园、走过数间堂阁小榭,莫说人,连枝头寒鸦亦不见一只。若非舒广袖在外曾看得真切,当真只似入了一座空宅。李云茅先前因黄金履之事来此,明明见处处锦绣堆云,莺声燕语,一园上下,少说也有数十近百男女各司其职,岂料短短月余,变故如此。他对自身眼力颇是自持,梅影娘子虽说乃是鬼魅幽身,道行却当真浅薄,吓唬寻常莽汉足以,但在道家弟子手下,全然不堪一击。如此修为,在三雪园中摆出这般疑阵又是为何……
因一路行来全无动静障碍,四人也不免放松了几分谨慎小心,转而或四下探望可有异常之处,或心中暗自揣摩。李云茅勉强算是几人中对此地知之最深,免不了好一番思索,脚下却是不停,穿过一道月洞门,又踏上了一道回廊。
回廊建在一排小轩外,一入其中,便觉凛凛朔风被遮去许多,甚至身上也为之一暖。李云茅有点意外,抬头看了看四周,忽觉有些不对劲。忙转身,一直紧随在后的三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身后空空荡荡,尽是长廊庭园,无有人迹。
李云茅吃了一惊,以自个的本事,竟未察觉四人到底何时失散,此刻再要寻,全无半点线索。他皱眉原地驻足了片刻,到底还是继续向前走去。无论这变故是刻意还是无意,找到梅林,总该有解,何况高云篆三个也非是什么手无缚j-i之力的弱质之人,若有遭逢,未必吃亏。
这样一想,拿定了主意,李云茅脚下匆匆,也顾不得再去琢磨回廊之事,快步前行。但这三雪园本就是为贵胄玩乐所建,内中曲曲弯弯,说不尽的移步换景,那片梅林隐在深处,七转八转下来,要找到靠近的路径也非容易。李云茅如今走在园中,难免有当局者迷之惑,恼火上来,干脆顾不得张扬,就要跃上屋顶,直直过去。
他心思动了,身上尚未来得及动作,忽又止住,轻轻扇了扇鼻翼。这般冷清夜中,忽嗅到一缕淡淡香气,被风吹送。那香非是脂粉酒r_ou_,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神前供香味道,袅袅一缕,自屋舍后逸出。
这一点香味,似有似无,似断似续,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没了神前清供的悠远,倒添几分怪异。更是平白而来,其意莫名。李云茅如今踏在诡地,步步留神,察觉到了这丝异常,立刻警觉,一边转身循着香烟追索过去。
绕过眼前屋舍,出乎意料的,不再是镂牙雕玉锦绣亭台,反倒入目一片荒芜,似野郊荒甸一般。他愣了愣,不知三雪园中如何还有这样一片荒芜之地,但香气来处正在其中,仍是拨开了枯Cao干枝,循路深入。
那路极长,曲曲弯弯,李云茅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甚至早该远远离了三雪园地界。只是一缕烟香,依然不远不近,吊在前方。他嗅得多了,渐渐觉出几分心旷神怡来,心头猜疑警惕之心,也不知不觉中消磨渐淡。黑夜野行,倒好似走在熟悉不过的华山雪地之上,清静悠远,神宁意遂。
这般走了许久,忽见前方荆Cao渐疏,隐隐约约显出一条小路。夜黑月暗,小路尽头却依稀能看到灯光,似是一座Cao舍。门前拾掇整齐,俨然有人居住的模样。
李云茅心中诧异,快步趋近,那缕香味也终于清晰。原是Cao舍小窗半开,自其中流泻而出。这般严冬,深更夜半,竟还有人敞窗开户迎那北风,已是少见,待到走近,才发现那Cao舍主人就坐在窗边,低头掌灯,翻阅着什么。李云茅脚步轻敏,那人如同未闻,端坐捧卷,挑灯研读。
只是李云茅忽的脚下一滞,一步落地,竟硬生生在冻土之上踏出了半分深的足印。狠狠吸了口气,有些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