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走到Cao舍小院之外,距离那窗也不过二十几步,甚至连凭窗夜读之人的衣着打扮都看得清楚。那人一袭黑布道袍,头挽道髻,作黄冠打扮。清瘦透骨的面庞被灯光映得明明暗暗,乍看虽似年貌青春,全身却透着一股风霜沉淀之气。
李云茅对这道人一身违和的气息却是刻骨熟悉,纵然别离日久,早已远胜相处之时,但不容忘却的记忆历历清晰,舌尖一涩,连张了两次嘴,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口。反倒是几乎手足失措的磕到了小院篱笆,“哗啦”一声,惊破寂静。
黑衣道人猛的抬头,目光正对上了院外李云茅的。他似是也吃了一惊,明显愣了片刻后,忽然一把推开书几,站起了身。便见衣袍一角在窗口一闪不见,随后脚步声急促,直接“哗啦”一声拉开了屋门。
灯盏犹在窗前,大开的门内外,黑蒙蒙只能勉强借到余光,反叫屋内屋外两人的形貌都十分模糊。那道人默站了片刻,甚至一手还维持着拉开门的姿势,却又不言不语,直到冷风透襟,李云茅干哑着嗓子试探开口:“道长?”
他一声“道长”,问得忐忑,三分疑窦三分不可置信,还有四分惊梦般唯恐眼前所见不存。那黑衣道人听了,眉尖一簇,旋即舒展,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叹了口气:“云茅,能见你长大成人,贫道甚是欢喜。”
平平淡淡一句话,唯有知者,才识其中几许大喜大悲。李云茅如在梦中,恍惚眨眼,忽的就趋步向前,一把握住了道人手臂,入手肢体单薄,较之幼年记忆中更消瘦了许多。他便那样牢牢抓住不放,如同紧握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连眼神也一瞬不瞬,死死钉在道人脸上。
道人神态却是从容,任着李云茅举措失态,捱过好久,才又开口道:“云茅……”
忽的胸前气息一滞,硬生生截断了他的话。李云茅仍握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却抬起,并指如剑,抵在了他的心口,开口竟还带了一声笑:“难为你让某一见旧年故人,成全一桩夙愿。看在这份面子上,某不计较你化作他的模样,只是也莫再与贫道玩弄这些把戏了。如何,将你所知这三雪园中的隐秘尽数说来,再解开迷阵,贫道放你全身而退!”
黑衣道人被他拿住要害,神色全无变化,反倒叹了口气:“这些年中,杀劫成罪,早将贫道一身修为磨灭。云茅,你这般持武,贫道却非是你的对手了!”
李云茅打了一个激灵,不自觉的将眼睛瞪大了些许。他心中本已拿定眼前故人无非幻化圈套,若再故弄玄虚,便下重手叫其晓得厉害,自然吐实。只是“明河道长”突如其来这一句话,竟是道出昔年秘事,普天之下,知者不过三四,断无可能就这样被人随口说破。他胸中呼吸一促,眯了眯眼:“能幻化得如此天衣无缝,想来本事也是不俗。只是什么杀劫、什么天罪,莫以为胡言妄言,便可糊弄贫道。”
明河仍拿那种淡不起波的目光瞧着他,又苦笑一声:“你幼时随吕仙往华山,这些年来,不知有何遭逢,竟成了这样一幅疑神疑鬼的x_ing子。原本行走江湖,多些提防之心非是不好,只是你身有鬼王杀命,虽说降世杀机由贫道替你担下,到底天意难测、天机诡变。常揣此心度世看人,只怕不免误入了邪道。若再唤起心魔,天底下却是没有第二个明河替你承命担罪了。”
听他娓娓说来,李云茅抵着明河道长心口的手指开始不由自主轻颤。这一字一句,乃是两人在十二年前分别前夕,灯下细细叮嘱之言。彼时年幼,尚不甚明了那些“天机”、“命数”有何含义,只知眼前抚养自己从襁褓婴童到蹒跚学步、再到懵懂开慧的道长被那叫做“天谴”的怪病缠身,一日衰弱过一日,直到病骨支离。而八年来相依为命,情如血亲的两人,也正是因此不得不分离,从此自己远上华山,魂牵梦萦,再无相见。
心底隐秘旧事被丝丝缕缕扯出,李云茅咬得嘴唇发白,指尖凝着的气劲,却到底再不受控制的散去。眼前明河道长,眉目如昔,言词似往,真耶假耶,让他原本坚定认准的答案也开始犹疑。恍惚中,听到自己带了些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当真是道长?”
明河道长宽慰一笑:“多年不见,云茅,你尚记得贫道音容,已足叫某欣慰了。”他慢慢侧过身,李云茅抵在他胸前的剑指无力垂下,正落入掌中。明河道长将另一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轻巧带人进了屋子,“进来说话罢,冬夜悠长,足以畅谈,何必站在门口受这冷风冷雪。”
李云茅便浑难自已的,被这一拉进了Cao舍。那屋中陈设甚是简单,不过几案卧席诸物罢了。粗木几案旁,架着小小陶炉,炊着滚水。明河倒了一碗,唤他喝下驱驱寒气。焚着香的瓦炉也在一边,轻烟袅袅,香沉似水,更觉浓郁。被那股又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香气一熏,李云茅一身寒气去了大半,从头到脚都觉舒适,足下轻飘,已是坐下,捧了水碗,瞧着明河道长不语。
明河道长面上微微带笑,倒了水,又去抱了被褥给他压脚,全然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李云茅倚在案边,乖巧听凭他摆弄,无不舒适惬意。香浓身暖,陶然欲睡,一股倦意渐渐涌上头来,原本清明的脑中烟云渺渺,神识皆非,一时间将挂心诸事俱模糊掉了,如酒后酡醉,曲臂歪身,睡眼迷离趴伏在几上,又不肯尽闭上,勉强张开一条缝隙,仍盯了明河道长身影不离。
少时明河道长忙碌罢了,也在席上坐下,伸手替李云茅扯了扯被褥,又干脆挪了个枕头过来,扶着他的头,叫他好生躺下,睡得舒适。
李云茅听凭摆布,全无抗拒,十分老实的顺势滚进了被窝,困倦之意已如泰山压顶,到底合了眼,就要沉入黑甜乡中去。
朦胧中已是半梦半醒的情形,李云茅的头挨了枕头,身上仍是衣冠整齐,严冬腊月又不免穿得有些厚实。这般合衣滚在棉被中,到底鼓鼓囊囊的累赘。他人困倦着,身子却不大舒服的扭了几下,一旁明河道长瞧见,就伸手过来,摸索着替他松开腰带衣襟。施加的力道十分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好梦。
只是动作再小心轻巧,也察觉得到。李云茅似睡非睡中,觉得了身上那双手款款轻动,贴心细腻得很是熟悉。他人虽打着瞌睡,一条胳膊却习惯了的抬了抬扔过去,一把攥住正在腰间动弹的那只手,便要顺着手腕将指头往袖口里钻,含糊笑了声:“碧潭,别弄了,睡吧……”
霎一道气劲,猛的掀开了明河道长,李云茅一个翻身跃起,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适才温温切切如梦如幻的心境刹那不存,不知缘何飞到九霄云外去的意识终于因这一句话彻底归了位。李云茅用力晃了晃头,再看向明河的眼神,已是冷冽如刃,毫不客气,举掌便攻。
两人本就挨得亲近,即便退开几步,也不过就是眨眼可及的距离。李云茅惊觉落入圈套,更恨极了对方竟以明河道长做扣哄骗自己,手下哪还有半分的容情。那一掌结结实实,拍在“明河”胸前,黑衣道人顿时成了断线的风筝,应声倒飞出去,狠狠撞上了Cao舍墙壁。“哗啦”巨响中,土墙不堪受力,垮塌了大片,直接将人埋在下面。
这一掌泄了胸中怒气,李云茅咬了咬牙,才去想尚不能就这样取了这人x_ing命,还有口供要问。几步飞快过去,出掌扫飞了浮土碎渣,露出掩埋其下的一角黑袍。他也不温柔小心什么,长臂一舒,就将人提了出来,另一手抹到鼻下去试探呼吸。
倒也是那黑衣道人命大,全无防备下受了李云茅一掌,竟还有几丝气息苟且。李云茅拧了眉,将手压上他背心,渡过一丝真气去,不叫他就这么稀里糊涂送了命。看到人微微一动弹,立刻喝道:“到底是谁指使你在此处哄骗贫道?你与这三雪园里的y-in诡恶徒又是什么关系?”
黑衣道人气息奄奄,一张嘴先咳出几大口血沫来,然后忽的咧嘴一笑,头猛的一垂,竟就没了动静。李云茅提着他的手一沉,心道不好,忙再去试探他鼻息,已然没了x_ing命。
只是李云茅尚且来不及懊恼,背后忽又听脚步声传来,似是个全然不会武功之人一路急匆匆快跑,跌跌撞撞直往这间破落Cao舍。人还未看到,先有声音在风中传了过来:“李云茅!云茅!李云茅!”
那声音李云茅再熟悉不过,不是谢碧潭又是哪个。他一把丢开黑衣道人尸首,跳出Cao舍抬头,果然见到一道身影踉踉跄跄跑来,平常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衣袍头发皆散乱着,跑得一头是汗,一头是些污脏灰迹蹭了满脸,狼狈不堪。
李云茅又岂会嫌弃那些,急忙迎了过去。刚要搀到人,忽然心中警惕,又硬生生顿住了,打点起小心左右打量起谢碧潭。谢碧潭却是全无什么顾忌,扑过来一把扯住了李云茅,连连喘着粗气,好容易喘匀了,才道:“你怎的才来,可叫某好等!”
李云茅被他扑得舌头险些磕到了牙齿,这份慌张无措熟悉得很,每每拿些偏僻怪事逗弄谢碧潭,便见他这个样子。当下心里安定了些,扶了人拉了手,问道:“你不声不响丢了,叫某等好找。若不是靠杨家兄弟y-in差阳错瞧见,某尚还不知要往哪里寻你……你怎生一个人在这?这可还是三雪园中?舒心呢?”
谢碧潭白了他一眼,但想想到底是自己理亏,态度顿时乖巧,甩手向着不远不近处一指:“喏,舒心不是在那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