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在瓢泼大雨里站定了步子,他瞧见几丈开外陆明灯被人从后面挟持着,从后面挟着他的黑衣人蒙面的布巾终于掉了下来,露出一张与他声音不相配的十分年轻的脸,那人右手拿着一把短匕首,尖端就抵在陆明灯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喉结上。
“退后!”
这声音很低,微喘,却冷静异常,几乎要盖过雨势。
“放了他!”陆明烛手提弯刀,向前踏出一步,那黑衣人冷笑一声,一抬手毫不犹豫地在陆明灯脖子上划出一道不算太深的口子,血液渗出来,立刻被雨水冲刷掉了。
“我叫你退后!”
陆明烛不敢再动,只能瞧着那黑衣人挟着陆明灯,一步一退,那年轻的脸孔上一对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烁烁,紧盯着他。陆明烛听见身后传来急促踩水的声音,是其他人跟上了,瞧见这一幕不由得一个个发出低沉的惊叫,又在陆明烛的手势下沉默下来,站在原地不再向前。
陆明烛心里还惦记着叶锦城,又焦虑于面前命悬一线的师弟,简直是水深火热般煎熬,脸上神色却还沉稳无比。他一松手,丢下了左手的弯刀,一把,右手的,第二把。黑色的靴子踩过水,向前踏了半步。
“放了他!”
“叫你们退后,没听见吗!”
那人竟然毫不犹豫,抬手又是一刀,陆明烛眼见陆明灯的脖子被豁开第二道口子,只能收回步子,不敢再动了。
卫天阁呢?!卫天阁呢?!他很想对身后的人大声质问,却明白问了也无济于事。卫天阁不是从西边将这些人驱赶进裂谷深处的么,若是来个前后夹击,任这人武功再好,或是挟了陆明灯,也c-h-a翅难飞。可如今这紧要关头,却不见了卫天阁的人。
陆明烛不敢再动,也心知绝难再紧逼,否则狗急跳墙,师弟x_ing命难保。他只能瞧着那人一手卡着陆明灯后颈命门,一手架着匕首,一步步退进身后雨夜的黑暗中,消失不见了。陆明灯白色的外套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雨夜中匕首闪着的寒光也黯淡了,没入西边漆黑的雨帘。那西边只有雨的网疯狂地交织在天地山峦间,而卫天阁率领的天策府众人并没有出现。
叶锦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不平静的梦。
梦里一片刀光剑影,唐天越,师父叶思游,藏剑山庄,西湖,唐家堡,嘉陵江的渡口,枫华谷,被染红的枫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零落一地。这些人或者场景在他眼前交缠往复,拽着他往更深的黑暗中坠落,他竭力伸长了手,却走不出去,身后出现的是唐天越,微笑地对他伸出手。梦的最后前面浮现出一个高挑的年轻人,微卷的头发柔亮地披在肩头,与中原人有些不同的模样秀丽俊美,那是陆明烛。叶锦城夹在两人之间,一时不知该往哪边走,直到一阵风来似的,所有人或事都被风吹散一般渐渐淡出成水墨洇染。
他眨着眼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是面孔对着墙壁趴伏的姿势,鼻尖充盈的是清苦的Cao药香和微微的血腥气。叶锦城忍着渐渐感受到的剧痛,竭力转过头,一眼就瞧见陆明烛趴在床边,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几缕带着点褐色的头发从前额落下来,交错着贴在他侧着的脸颊旁边,时常上挑的浓亮眉尾此时因在睡梦中而微微放松,带着点柔顺的意思。
叶锦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伸手去撩拨那几缕头发。只是一碰,陆明烛就醒了。
“啊,你醒了!”陆明烛的声音里毫不掩饰地带着惊喜,和他眼睛里发红的血丝完全不相称,叶锦城还未来得及问话,他已经站起身来往外走,“我叫大夫来看。”
“等……等等……呃!咳咳!”叶锦城急迫地想抬起身子,牵动了伤口咳嗽起来,陆明烛赶紧转身回来坐下,给他顺了顺气,叶锦城的咳嗽声渐渐缓了下来,陆明烛的手还是在他后脊背上稳定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叶锦城敏锐地感受到这手虽然很热,但还是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乏力。
“先别……我、我问你几句话——”
“别问了。”陆明烛瞧着叶锦城极力转头,连忙蹲下来凑近了些,叶锦城只看见他浓长的睫毛随着说话不住地颤动着,陆明烛的官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与中原人有何不同,只是如今却带上了微妙的口音——这说明他其实很激动,高兴,或者愧疚,或者是别的什么。
“别问了,”陆明烛重复了一遍,还是带着微妙的口音,“没事的,人在就好,人在就好,可是你——”说话的语气一瞬间变了,陆明烛的脸一瞬间带着点怒意凑过来,“你这个——你干嘛要去挡他的剑!”
“我……”叶锦城苦笑半声,却又是一阵剧烈的猛咳,陆明烛的手指在他肩胛后面的伤口不住地来回轻抚,动作里有点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不知道叶锦城一面咳嗽一面把脸颊埋在枕头里偷偷笑了,“……我……咳咳,你以为我愿意受伤啊?只是想推开你罢了,没想……咳……没想那么多。”
陆明烛似乎是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笑得真假难辨,可叶锦城听见这声也悄悄笑了笑,不再说话,两人之间一时静默下来。
“这是在巴陵县,你受了伤,不能赶路,等你好一点儿再走。”带着点突兀,陆明烛重新开口,语气带着叶锦城很少听过的不容置疑,斩钉截铁,还有点独断专行的意思,“那批材料,你不要想了,这不是你的错,我会想法解决。”
“我——这怎么不是我的错——”叶锦城急了,一着急就想要翻身反驳,却被陆明烛放在他后脊梁的右手温柔而不容置疑地压了下去。叶锦城无法,只得急道:“那你至少告诉我,你那天到底怎么救我出来——”
陆明烛听见这话,似乎是笑了一声。是了,是了,叶锦城想。他差点忘了,陆明烛是做过大事的人,在战斗中能运筹帷幄,救个人又算什么呢。他慢慢趴下去,就听陆明烛道:“领头的跑了,劫了我师弟陆明灯走了。那批材料是找不回来了,长安的事情我也暂时托付给了别人。之前……我找了天策府的卫天阁将军来帮忙,可他办事不力,走错了路,那领头的跑了,我说他本就是被我拉扯进来,这事不用他负责,他偏不肯,这样也好,”叶锦城听见他冷笑了一声,似乎有点怨气,“他宁可把这事揽下来,岂不是正巧省了你我的心。你且养伤,若是明灯寻不回来,我与他还有话说。”
“那是天策府的人,你不要太——”
“我有分寸。”陆明烛低声道,突然突兀地加了一句,“你师父来了。这个伤还是他带来的万花谷的人给你瞧的。我去叫你师父来见见你吧。”
叶锦城浑身一震,睁大眼睛瞧着陆明烛,反而把陆明烛逗笑了。
“一听见你师父就怕了?”他说着摇头走出去。
叶锦城保持着惊讶的表情瞧着陆明烛走出去带上了门,却突然一扭头趴在枕上,将脸颊对着墙壁,无声地笑起来,后肩痛得火烧火燎,可他笑得十分开心,眉眼里带着奇怪的神色,仿佛之前陆明烛说给他的每一句话,包括肩上不轻的伤,都是天大的好消息,而他苦苦压抑着喜悦直到方才。
“别笑了,瞧着就像有病。”一个声音随着门被推开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叶锦城扭过头去,门口立着个男人,瞧着模样有三十余岁,玄衣广袖,黑而长的头发衬着一脸y-in沉的讽刺,可不正是白竹。叶锦城正要反驳,目光突然瞧见白竹身后的叶思游,立时收了声,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师父……白先生。”
(八)
巴陵的桃花花期竟然是这样长,尽管被前几日的暴雨打落了不少,可到底还是纷纷扬扬地在青翠的Cao地上掉落了一片迷离的粉红。午后的阳光带着浓浓的暖意,让人恨不得在铺满桃花的青Cao地上沉眠。也不知陆明烛是怎样找到这处闲置的屋子。叶锦城肩头绑着绷带,只有一件银色的外套披在身上,他靠在身后的一堆软枕里,看着半掩的窗外一片迷人眼的桃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眼底的神情有些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锦城的师父叶思游与白竹来了好几日了,却并没有说他些什么。也许是顾忌着陆明烛在场,也许是看他伤势未好,不曾发难。叶锦城这么想着在心底里笑了笑。
就算他们说些什么,也是没用的。
他的思绪随着开门的声音被打断了。进来的是陆明烛,虽然他习惯x_ing地冲着叶锦城笑了笑,可叶锦城还是感觉到他笑容里面有点郁郁寡欢。
“明灯呢?还没消息?”
“没有。”陆明烛摇头,走到里间屋子里去,叶锦城听见他搬开风炉上挡板的声音,听见茶炉的挪动声,杯盏的轻微碰撞声,伴随着陆明烛低沉的声音,“我可真后悔,早该跟去。”
卫天阁事后来与陆明烛赔礼道歉了许久,说是自己那日晚上中了人的障眼法,跟着另一小股贼匪走进了岔路里,雨大路滑,再回头时陆明烛那边已经结束,自己什么都没赶上。自己既然答应了救人,反而没有收拾好摊子,着实过意不去云云。陆明烛本来心里一肚子气,可让卫天阁这么一说,反而进退两难。人是他求来的,卫天阁原也可以对此事撒手不管,如今虽然事情处理不力,他倒反而这样来道歉,倒叫陆明烛不好说什么。卫天阁几乎是带着点自告奋勇的意思,说即刻带人去救陆明灯,且不让陆明烛跟来。陆明烛情急之下定要跟去,卫天阁却只差拍胸脯保证将功补过,如若陆明烛硬要跟来,倒像是看不起他这个宁远将军,看不起天策府的意思。陆明烛左右为难,又惦记着叶锦城受伤,只好留在了巴陵,卫天阁引兵而去,如今好几日过去,仍然是没有消息。
叶锦城听陆明烛说后悔,沉吟了一刻道:“……是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