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扯什么。”那边陆明烛好像终于忙完了,拿布巾擦着手走出来,在门口站定了,略略侧着头道:“你有空胡思乱想,倒不如赶紧养伤。托你的福,我倒是清闲了几日,你若再不好,我清闲太久,可是要受罚的。”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陆明烛突然顿了顿,一手撑在门框上,露出沉思的表情,“你师父与那位万花的先生来了好几日了,怎么也不见你们好好说话。”
叶锦城带着笑容看他,陆明烛额前的头发有几绺微卷着落到脸颊上,衬得脸孔倒越发俊俏,白色的外衫套得随便松垮,更显得身材匀称漂亮。叶锦城微微一笑道:“我师父有我这种不成器的徒儿,多年来确实是cao了不少的心。看到我没死,师父大约也放心了,何必说那么多呢。”
陆明烛闻言哼了一声。
“看到你没死就放心了?”他说着摇头,“那怎么这么久还不走,还特地带了位万花谷的先生来给你看病。你还真是——”
“你知道什么?”叶锦城笑道,“那什么万花的先生,可不是特地想来给我看伤的,他才没那样好心。”
陆明烛闻言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正要反驳,却突然哎了一声,连忙走进隔间,大约是之前煮在风炉上的东西开了。叶锦城嗅到了药味,不禁皱着眉转过了头。果然不多时陆明烛端了碗药汁出来,叶锦城无可奈何地接过来,那里面兑了些冷水,温度刚刚好,叶锦城一口气喝完,陆明烛顺手又递过来一杯水,叶锦城拿到手上喝了一口,不禁皱起了眉头。
“怎么这茶还是苦的——之前的药就那样苦——”
陆明烛似笑非笑地在床边坐下来,道:“大少爷,不要这样挑剔了,喝干净。万花来的先生吩咐的。”虽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可他说话的表情却很认真。
“不喝,太苦。”叶锦城笑着笑着就扭曲了眉毛将杯子推出去,“不信你尝尝。”
“真有这样难喝?”陆明烛将信将疑地接过去,却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尖,道,“我有点伤风,当心把病气过给你。你还是快喝了,别废话。”
叶锦城却不依,只道:“你尝尝。”陆明烛无法,只得喝了一口,叶锦城只是拧起了眉毛看他。那茶喝到嘴里是有股清苦的味道,还有植物根茎的清气和藕荷的清香,但是杯子里还有红枣的香甜,将那股清苦的味儿冲淡了许多,根本没有叶锦城说的那样难喝。陆明烛正要发问,冷不防杯子被叶锦城一把夺了回去,他眼睁睁地瞧着叶锦城将杯子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凑到嘴边又抿了一口,下口的位置显然正是自己刚才喝过的地方。
叶锦城还咬着杯沿,看见陆明烛的模样,突然吃吃地笑起来,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两颗尖尖的犬齿和嘴角边小小的柔软梨涡显得特别深。陆明烛本来有点发愣地看着他,此时脸上突然飞起两朵红云,站起身来要走,却被叶锦城一把拽住了手。
陆明烛觉得奇怪,但是莫名其妙两颊烧得厉害,只是用力挣脱了叶锦城要走,却听得叶锦城哎哟了一声,像是扯到伤口了,陆明烛一惊连忙回头道:“……你怎样?”抬头却瞧见叶锦城还是一脸笑容,陆明烛还未及反应,手已经被拉着贴在叶锦城脸上,叶锦城侧过头,将嘴唇贴在陆明烛手心里,温柔地亲吻着。
风卷起窗外青Cao地上的缤纷落英,有些打着旋儿落回茵茵青Cao上,有些飘落在水里,青蓝浮着粉红,载沉载浮地堆叠在岸边。白竹手上提着些药从屋外路过,里面低沉的说话声让他勾起嘴角冷笑了声,随即转身走开了。
又过了几日,白竹给叶锦城瞧过伤,说是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只要注意些,便应该出去多走动走动。叶锦城心下觉得不太自在,叶思游与白竹二人已经来了许久,却也只是在巴陵县的镇上找地方住下,时不时来桃丘附近看看他们,倒反而像是特意留下空间给二人相处一般。叶锦城觉得不对,照他所想,师父对自己与陆明烛的关系不可能不有所觉察,更何况还有白竹在身边,白竹这人精明得不像常人,又冷眼如刀,犀利非常,如今这么多天居然也不来找他的麻烦,倒让他浑身不舒服起来。但是桃丘的景色实在是如画一般明致秀丽,他伤好了些,便也时常出门走走,桃花的季节已经快要过去,再不好好观赏,倒反而是不解风情了。
这日陆明烛出门去了,叶锦城一人在屋子里只觉得闷得发慌,便出门走动,他沿着映秀湖的岸边缓缓走着,肩上的伤口还有些不自在,但已经消了火辣辣的痛,这持续着几日不但在喝药,还总被陆明烛逼迫着喝那苦兮兮的茶水,不过似乎那药茶倒效果很好,整个人倒是清爽了许多。春季的暖风伴着清幽的花Cao香气拂过叶锦城的脸颊和高高束起的头发,他缓步转过一丛艳丽的桃花树,突然瞧见一片金色的衣角被风微微扬起,叶锦城放轻了步子,果然瞧见叶思游一个人立在湖边,正抱着双臂瞧着湖水。
叶锦城站住了。风吹落纷纷扬扬的桃花,落在叶思游的头发上,肩上,身边的青Cao地上。叶锦城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酸楚。师父从十多年前,在叶锦城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这十多年来一直未曾变过。
“过来。”叶思游突然开口,却并未回头,像是早就知道徒儿要来,特地在这里等着他一般。
叶锦城心里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因而毫不犹豫地走近了叶思游站定。
“师父。”
“你可知道我为何来找你。”
“徒儿明白。”
“既然明白,”叶思游还是没回头,但叶锦城听出他的声音里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或者是风吹得他声音微微颤抖,叶锦城想着,也许是他听错了,“那等你伤好了,就别再管这件事,我会跟庄主禀明,带你回杭州,建筑大光明寺的这桩生意,交给别人来办。”
叶锦城低着头,叶思游得不到回答,终于转了身来看他。叶锦城俊俏的脸上还带着伤后失血的苍白,但是叶思游瞧见徒弟的眉尖绷得很紧,果不其然叶锦城沉默了片刻道:“师父,您别cao心了,我不会回去的。”
叶思游冷笑一声。
“为师这不是在同你商量。伤好了马上跟我回杭州,至于那个明教弟子——”他顿了顿,似乎还在给叶锦城留着面子,“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
“我不回去。师父别再cao心了。”叶锦城还是低着头,与这和煦温暖的春风不同,他的语气又干又冷,几乎谈不上对师父的尊敬,更像是要连着春风一起冻成秋霜一样带着一股森寒的味道。师徒二人一时僵持住了,过了好半晌叶思游才放缓了语气道:“不是我太狠,这样逼你。锦城,你心事太重,心结未解,”他说着突然叹了口气,“你长大了,不是十几年前那个小孩子,为师管不了你了,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但是为师眼睛不瞎,一年前的事,你就真这样再不介怀?那个明教弟子——”
叶锦城偏过头,盯着青Cao地上零零落落的温柔的粉红。
“你执念太重,锦城,不懂退让,不放人,不放己,把别人与自己都逼上死路,这样下去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叶锦城突然抬头瞧着叶思游,叶思游一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叶锦城记得师父当年还十分年轻的时候,这就是一双人人见到都要心悸的桃花眼,可如今眼角已经带着疲倦的细纹和挥之不去的忧愁。叶锦城感到之前的心酸此时一阵一阵地涌上来,他张了张口,可那股酸楚到了嘴边反而化成了一声冷笑。
“师父,我是不懂退让。什么叫退让?师父,您教我?”
叶思游脸上一瞬间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
“师父懂得什么叫退让。”叶锦城的语气不带笑,全是冷冷的讽刺,“师父懂得放手。师父,您退让了,陆沧海他回来了么?他此时还不知道在哪快活逍遥!您放手了,就不再执念了么?师父,已经十多年了!您还不是——”
“住口!”叶锦城的话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叶思游脸色煞白地转过头,就瞧见一身玄衣从桃花树后面转过来,白竹冷冷地挑着一对眼角走到叶锦城面前,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睥睨了他一眼,叶锦城毫不示弱地回以一声冷笑。
白竹走到叶思游跟前道:“别同他说了,我早说过,你这个徒儿,病得不轻,华佗再世也救他不了。什么时候得再吃足了苦头,才能明白。游哥,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来给他瞧伤,现在他已经好得差不多,又不肯同你回去,我们不如还是走吧。”说罢转头对叶锦城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道:“你这小子,你师父一心一意想叫你回杭州去,娶个妻子,安心度日。我与你师父多年好友,也算是你的长辈,自然也乐得见到这等好事。可我们终究也搞不清你这小子一年多来心里到底在转什么念头——反正定然不是什么好事。既然你不肯听你师父的,那我觉得你师父也不必强求,”他说着一把挡住想要c-h-a话的叶思游,“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不管你想干什么,小心玩火,别再伤了一次,那可真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他说完了,一手推了一把叶思游道:“游哥,还不走,跟他废话什么?”
叶思游沉沉一叹,心知叶锦城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走的,只好跟着白竹转身要走,两人走出几步,白竹突然转身,嘴角带着点凉薄的笑意对叶锦城道:“哦,对了。你这几日喝的药茶,里面有莲根,小心别吃下气的东西,不然好得慢。那莲根,是我开的药方,那个明教小子去那边的湖里挖的。我本开的是藕节茶的方子,这时下没有藕节,也难为他怎么想起来用这个代替。”白竹说着又是翘起嘴角一笑,“你好自为之。”
叶锦城听见他这话,之前冷冷的表情突然褪去了,露出几丝愣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