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刚一转身,叶锦城突然觉得心口燃起一丝灼热,像是以前在藏剑山庄铸剑时,融化的火墨滴在皮肤上的感觉,辣和尖锐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叶锦城脸色一变。
又发作了。
叶锦城背对陆明烛,紧走两步想要赶回屋子里去,可是还未容他跨出第三步,那股灼痛已经在胸口里张牙舞爪地蔓延开来,极细的痛的长线像从胸口伸出的触手,又像是冰冷的细细的蛇身,信子吐着火辣辣的毒液,在四肢百骸里扭动着,一层层钻入身体更深的地方。叶锦城勉强向前又挪了半步,终于觉得眼前一黑,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坐下去。
陆明烛听见响声不由得回头,转头看见叶锦城已经跪坐在地,全身蜷缩着颤抖。
“锦城?”陆明烛赶紧扔了手里的东西走上前去,指尖才挨上叶锦城的肩膀,就见叶锦城一阵病态的痉挛,虚浮地撑起两手蜷着慢慢坐在了地上,他扎成一束的黑亮长发随着动作从后背滑落,扫在身前,随着他难以抑制的抽搐动作簌簌颤动。
“别动……呃……别动我!没……事的,别——”
一阵忙乱之后叶锦城总算逐渐平复下来,陆明烛却睡不着了,屋子里灭了灯,两人在黑暗中都没说话,但是从叶锦城蜷缩着的姿势陆明烛能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你方才……到底怎么了?”
黑暗中叶锦城背对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明烛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窗根下传来的单调虫鸣。
“没有什么,宿疾罢了。看了好多年,郎中们也都瞧不出。不要担心,偶尔会这样发作,痛一阵就好,不碍事。”
陆明烛觉得不对,兀自敛起了眉道:“怎么会?上回那位万花谷来的白先生也给你看过,我并没听他说你有这个病,若是发作起来这样严重,他怎么可能不提醒我知道?”
黑暗中叶锦城笑了,笑着笑着咳嗽了两声,那咳嗽听在耳朵里十分遥远,陆明烛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先前耳鬓厮磨时火热的感觉,那时的距离是那样近,一丝缝隙也没有,他愣了一愣,正觉得面颊上有些发热,就听叶锦城边咳边笑道:“那个庸医,就算看出来又能怎样?再说了……咳,他要是能看得出来,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你胡说什么?当我没长眼睛?”陆明烛哼了一声,“白先生医术高明,你只当我看不出来?”
“好烦,能不能不提他?”叶锦城不耐烦地动弹了一下。
陆明烛早就觉察出白竹与叶锦城之间不太对付,两人只要一对上,就像是宿敌间碰面一样拧成一股微妙的暗涌,冰面平静,实则底下滔天波动。尽管白竹比叶锦城大了足足十来岁,又是叶锦城师父的朋友,可在叶锦城那里,陆明烛发现他从没有对白竹表露出一点点的尊敬意味,可二人又不像有仇的模样。陆明烛暗自揣度,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认为二人纯粹的脾气不对盘罢了。叶锦城不想说话的模样,陆明烛便也不再多说,沉默了片刻道:“睡吧。”
叶锦城却突然道:“我昨天去工地瞧过了,离完工也不远了。”
“嗯。”陆明烛道,“不出两个月。”
叶锦城突然翻了个身,面对着陆明烛,一只手伸出来搭在他腰上,撒娇似的蹭过来。陆明烛嫌热,下意识地往外面挪,可叶锦城贴着蹭过来,无奈只好任由他抱着。
“明烛,你中原话说得这样好,来了中原多久了?”
“我?”陆明烛愣了一下,沉默了一刻才道,“……开元十七年。”
叶锦城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啊,”他像是已经彻底缓过劲来,干脆双臂支撑着上半身趴着凑了过来,陆明烛瞧见他的眼睛微弱地闪着光,“七年前?七年前你才十五岁吧?真是厉害啊,啧,”他摇着头,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七年前我还是个不懂事的,整天与一帮师弟搅得山庄里j-i飞狗跳,没少受罚。你倒是已经像模像样地做事了。不过……开元十七年……多事之秋,嗯?”他说着冲陆明烛玩味地一笑。
陆明烛顿觉尴尬。开元十七年,正是藏剑山庄第三次名剑大会。明教两位法王正是那一年上藏剑山庄强夺了碎星剑。虽然此事与十五岁的陆明烛并没任何干系,可他确实是那一年随着教中两位法王入的中原。
这光y-in似箭,星月轮转,中土的日月似乎看起来没有大漠的灼热和明亮,多了几分朦胧的美丽,可无情东升西落,却一点不含糊,转眼间就已经七年飞逝。陆明烛让叶锦城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以前在教中,最喜欢在结束训练后坐在圣墓山最高的地方瞧着月亮,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河灿烂更是璀璨闪耀。虽然中原繁华,可大漠里那样干爽冷冽的夜风,对他来说逐渐酿成一种久违的思念,平日里不提起,此时想来却倍感惆怅。
“好了好了,瞧你那是什么模样?我开玩笑的,名剑大会的时候我才不懂什么,就算懂,我也懒得记那些仇。”叶锦城笑着翻身躺下,双臂枕在颈后,歪七扭八地躺着,“什么神兵,没了就没了,技艺总是不断精进的,还怕造不出更好的?”
陆明烛道:“怎么突然又精神起来?还不快睡,当心又不舒服。”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
陆明烛转头看了看叶锦城,一些黑发从叶锦城侧脸上散落下来,在黑暗中借着窗纱透进来的星光乌黑发亮的煞是好看。
“活得好好的,就要珍惜。”陆明烛突然开口,“我们这样的江湖中人,谁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
叶锦城闻言震了一下,也转头看陆明烛,两人的眼神正巧对上,却胶着着各自沉默。
“……你……你今天先前就不大对劲,明烛,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了,我也不清楚。”陆明烛摇头,“方才听你那么一说,又想起了圣墓山而已。我七年没回圣墓山了,不知道家中怎样了,也不知道留在圣墓山的师弟师妹们怎样了。”他顿了顿,“我很想他们。中原是很好,可是如今想起来,连死亡之海那样的地方都让我觉得想念。还有三生树,那是圣教最美的地方。”
叶锦城静静地听着,深黑的眼底里没什么波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生树?”
“我们那儿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陆明烛的声音很低,带着沉甸甸的情绪,“有位公主为了死去的情人,日日在三生树下祈祷,神明被她感动,让她的情人死而复生,但是公主化成了大漠里的沙子。”
叶锦城沉默了半晌才笑道:“这个故事可一点都不好,太悲伤了。”
陆明烛却看了他一眼。叶锦城瞧见他褐色的双眼里瞳孔微微收缩,像猫一样尖锐细长。
“何止不好,简直是胡扯。”
叶锦城没想到陆明烛这样评论自己家乡的故事,不由得一怔:“什么?”
“你不是连这样的故事也信吧?锦城?”陆明烛低声笑着,笑声里不知道是轻松还是讽刺,“我们这样的江湖中人,越是命如风灯,越是要懂得惜命,不是吗?这公主若是与情人真心相爱,只消略一想也知道,她的情人活了过来知道她的下场,不过徒增悲伤罢了。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生死有命,我们大光明教义也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样强求,甚至这样代替别人强求本来不该有的命,有什么意思?能活一刻,好好珍惜也就罢了。”
叶锦城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明烛,陆明烛侧面鼻梁线条流畅温柔,消去了许多冷硬,说话时淡色的嘴唇一直在微微张合,十分好看,可嘴里说出的这种话叶锦城却是头一次听见,他很少听见陆明烛用这种口气说这样长的话。
“你说得没错。”叶锦城突然叹了口气,“没错。命如残灯,谁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要灭的。不好好珍惜,再怎样后悔也来不及。”
“就要完工了。我想回圣墓山一趟看看。”陆明烛低声道,“锦城,想不想去看看三生树?”
“……好。睡吧。”
叶锦城合上眼睛。胸口火辣辣的痛其实还没完全消退,一片漆黑的眼前逐渐浮现的是枫华谷铺天盖地的血红色枫叶。唐天越临别前的眼睛看着他,叶锦城看见他的神情绝望而坚定,连一丝一毫的游移都不带。陆明烛说得没错,叶锦城想,江湖中人,命如风中残灯,谁知道会被何时来的疾风骤雨熄灭。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如今面对每个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的是他,不是已经死而无苦的唐天越。
(十三)
东都的夏日虽然燥热,可由于时令的缘故,商品也格外丰富起来,更显得繁华泼天。尽管街上的行人都不断抹着热汗,可灼热的夏日却不能让谷清泉的热情和好奇委顿下来。她不过十八岁,如今第一次随着教中人来到东都,这样繁盛壮丽的景象,街市熙熙攘攘,行人摩肩接踵是在西域,在圣墓山连祭典上也见不到的场景,面对这样的阜盛,她哪里能按捺得住雀跃?更何况每离中土近一步,她就浮想联翩,原本想着能先到长安,可长老们要先去东都,她一个普通弟子,再不高兴,也只能随着走。
她已经七年没见过师兄陆明烛。
“别急啊,桃桃?嗯?等到了长安,我们就能见到师兄啦……”谷清泉一面用家乡的语言絮絮叨叨地与怀里黑鼻子的n_ai蜜色大猫说话,一面轻柔地挠着它的下巴,那猫舒服地蜷成一个大绒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师姐,你真不害羞!”谷清霜从旁边探出头来,眨着大眼睛露出揶揄的笑容,“大半年前从圣墓山出发的时候你就念叨这句话啦,是不是啊,桃桃?嗯?你不信师姐说的吧?她在骗人呢?嗯?”她说着也伸手去逗弄那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