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时她们不在家乡。
深入中土,还是要处处谨慎的好。更何况如今圣教的发展正在关键时期,大光明寺上的榫头若是对不上,哪怕只有一丝裂缝,整个广厦也是要轰然倾塌的。
“睡吧,我听长老说,明日要带人去萨宝府呢。”谷清泉顺了顺桃桃的毛,那猫乖觉地喵了一声跳到地上,自己寻了处地方盘成毛茸茸的一团。谷清霜听了这话道:“萨宝府啊?我之前倒是听说过,可是——”
“真是让人不舒服,”谷清泉在床上侧卧下来,修长白皙的大腿在白色的衣摆下若隐若现,“那个地方,倒是把咱们与阿萨辛那些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还同归萨宝府管理,里头那些当官的,说是咱们西域人,其实从里到外,早就跟汉人差不多了,心里都只有那个朝廷。要我说,咱们圣教与他们并没半点关系——如今还要去奉承他们,真是让人恶心。”她说着脸上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双眼闪闪发光地抬起头来,还坐在桌边的谷清霜看见师姐眼睛里跃动着的野心,像是祭典上圣女手中跃动的永不熄灭的圣火,“……哼,有什么可说的,这些中原人,怎么能真正懂得我圣教的光明慈悲?不过就算他们不懂——有一日也迟早要懂的。”
卫天阁领着先前那黑衣的年轻人一路出了客栈,往镇子里面走去,夜色已经深了,镇子上已经没有什么人。那年轻人似乎是想挣脱开他的手,却一直碍于面子而强忍着,直到二人走到风雨镇桥头,才停下来。这里四下无人,周遭又空旷,虽然不怎么舒服,倒是个防范隔墙有耳的好地方。
“东西呢?”卫天阁歪着头伸出手。
那年轻人沉默着从怀中深处掏出令牌一样的东西递到他手上,他掀开外袍的时候,卫天阁看见他衣服里面蓝黑相间的劲装,胸口衣襟压线上的几枚暗器反s_h_è 着微幽的星光。卫天阁接过去看了看,点头道:“嗯,没错,是你。贵门派找天策府有什么事,为什么不能第二日过府商量?非要这个时候把我约出来,我回去还要禀报,这可很是麻烦。”
那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原也不想这样,可掌门说,如今明教势力太过鼎盛,行事又日益偏颇高调,我们与天策府接触,还是不要太显眼的好。”
“嗯,”卫天阁点了点头,道,“你们掌门考虑得倒也是周全。我也懒得啰嗦,对于明教,我们确实早就已经在盯着,但是他们倒是暂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更何况长安还在建大光明寺。别,”他一挥手打断对方要说话的势头,“我知道你们与明教有仇,仇深似海。可是,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也别乱下手。否则——我最恨惹麻烦的人,管他是谁。”
“将军误会了。”那年轻人却也不慌不忙,只道,“我这趟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掌门说了,以前我们与天策府交往不多,是疏忽了,再说毕竟川西到此,路途遥远,甚为不便。还请诸位大人有海量,不要见怪。如今,只要牵上线,我就可回去了。改日时机成熟,必将正式过府议事,拜谢诸位统领将军。”
“知道了。”卫天阁又换上了惯常的无所谓的神情,只从怀里拔出一支令箭递到年轻人手里,“那没什么别的事,就下回再叙了。回去告诉贵掌门,中郎将大人说了,从此以后到川西的信件,会专门开辟官道,确保无虞。”
那年轻人冲卫天阁一拱手,转身要走,自始至终卫天阁连他名字也没问,他也不曾说。可他刚转过身走了两步,卫天阁突然开口说话了。
“等等。”
“卫将军还有何事?”
“我见过你。”军人狼一般的眼神盯在他身上,尤其是脚踝的位置,语气十分笃定,带着些惊讶,更多的是玩味和恍然大悟,还有点笑意,“你没掩盖,可我不说,你看来是打算不提了——真有意思,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年轻人一直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像是一层薄冰开始碎裂,融化,逐渐漾出底下的乾坤。
“将军的眼力实在太好,我不过走了两步,就被瞧出来了。在下唐天霖。”
(十四)
夏日的万花谷最是风景宜人。即使已经是仲夏,花海的奇花异Cao却无一衰败,遍地盛放,从三星望月上远眺,靛青深紫的一片几乎能迷人心智。叶思游实在不愧藏剑山庄君子如风的称号,整个人都清凉无汗的模样,用小药杵一下下在药臼里捣着,神色也云淡风轻;倒是旁边的白竹,拖着声音长长地哼了一声,丢下称药的小秤,不耐烦地扭了扭脖子。
“热死了。”
叶思游杵着药,语气平静道:“万花谷风水宝地,四季如春,哪里有这样热。”
“游哥,”白竹不高兴了,两手将袖子往上捋捋道,“现下是给你的徒弟做药,又不是给我的徒弟做药,你那徒弟对我也从来没个好脸色,我还要为了他在这受累,心里好受才是怪了。”他说罢又不满地瞟了叶思游一眼,“瞎cao心。我看那小子享受得很,不用吃药。”
叶思游没说话,满室的药香里只有他不紧不慢地捣着药的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回荡着。
“别捣了,让我瞧瞧。”白竹伸手去拿过了小药臼,倾下来一些黏糊糊的汁液闻了闻,又用指尖捻了两下,“差不多了,游哥你歇着吧,我来配药。”
叶思游还张着双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白竹却看得出他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只好道:“算我求你,行不行?不要瞎cao心了,这次若是再不成功,哪怕十次八次我都会再做的,行不行?”
“我又不是担心你会变卦。”叶思游摇了摇头,心事重重地盯着面前盛泉水的瓷罐,那里面一束碧青的蒿Cao浸着,看起来很是清凉的模样,却消不去他心头的烦躁,“我担心的是这毒拖久了不解,锦城恐怕——”
“死不了。”白竹斩钉截铁地接口,“最多折寿。少活几年什么大不了?活着也是祸害。”
叶思游抬头瞪了他一眼。白竹这才扭头哼了一声。
“得了,我不说他还不行么。没见过这么护犊子的,就算是亲儿子,也没这么上心……”
叶思游听他嘟嘟囔囔地念叨,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你也是知道的,锦城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
“我就是因为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孩子,现在看起来才更觉得又气又急!”白竹发怒地将手里调和着的药膏往桌上一掷,“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样子!叶锦城这小子!要我说起来,就是欠揍!别的不说,若我是你,赏这不成器的东西一通风来吴山,拖回杭州让他本分度日,再不敢作怪!是,我知道唐天越死了,这人世茫茫,苦海无尽,每日人间生离死别何止千万,就算不是苍天作弄,生老病死也总是人之常情,难道失去了至亲至爱,就都要变作像他那样?”
叶思游摇头道:“你说得没错,但你也只知道这些。师姐临死前叫我一定照顾好锦城,我对不起师姐,对于锦城总是觉得愧疚,叫我下手打他,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说着又深而沉重地叹气,“你只知道他以前是个欢快跳脱的孩子,却不知道他从小父母双亡,就算生在藏剑山庄,看惯了富贵,可与周围合家美满的师兄弟们比起来,他心里是难过的。他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不想用这些来烦我。唐天越是他认准的人,故而我从未阻拦过他俩,只要他喜欢就好。唐天越死了,你我虽是长辈,可也不过是局外人,他有多伤心,你不清楚,我也是一笔糊涂账。”
白竹沉默了。过了好一刻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却微微带点讽刺。
“游哥……既然当初你不阻拦他和唐天越,如今为何又对他与陆明烛之事横刀阻拦?”
“废话。”叶思游听出他的嘲讽之意,有些发怒,“你敢说你没看出来?他对那个明教弟子——枫华谷的事,还用我说?他竟然和一个明教弟子在一起,怎么看也……”
“我知道。”白竹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他仰起头,神情带着医者才有的悲天悯人与无奈,“……你怕他有所图谋,最后伤人伤己,万劫不复;又怕他是真的认真用情,生怕斩断他好好一段新情缘,是么?偏偏他还什么都不同你说,只害你徒劳猜测——”他说着又摇了摇头,“虽然你只是他师父……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刚说完话,突然有人敲门,白竹应了一声,就见外面走进来个孩童,不过五六岁模样,梳着双髻,紫色的细细发带垂在两肩,一双大眼睛看着十分伶俐可爱。
“白师叔……”他开口了,声音却有点怯怯的,“师伯叫我来问,那天晾好的药在哪里?”
“哦,那边的柜子第二个抽屉就是。”白竹还靠在那里,只是懒懒地抬了抬下巴,那孩子走到柜子旁边,费力地踏在一张小凳子上,他不够高,想要伸手够到药柜十分困难,白竹看他颤颤巍巍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走过去,将药拿下来递给他。
那孩子倒是十分懂事的模样,谢过了白竹,还不忘对叶思游深深行个礼,才背着简直要比他人还大的药篓一步步出去。
“真是……”叶思游最心疼小孩子,看着这样就有些不忍心,想去帮忙却被白竹制止了。
“游哥,你别管,不然师兄又要说他偷懒了。”
“这是哪儿的孩子?”叶思游诧异道,“你们谷中对小弟子竟然都是这样严格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