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明教弟子们在城外树林找到一具刺客尸体,身上几把匕首,陆明烛依稀记得那日与自己交手的人也带着这样的匕首,可这人却显然不是之前那人。尸首身上有些普通的迷香之类,虽然是高档货,可也是江湖上通行的迷香,重金就能买到,并看不出来路特征,看不出刺客门派。找不到任何证据,似乎一切都被刻意隐藏了。案子从京兆尹移交到北衙,还是没有结果,复又移交到天策府——天策府代表朝廷,专涉江湖门派事务,这已经是共同的认知。陆明烛拿着手下交来的卷宗,瞧见卫天阁的名字,顿时觉得这事更难对付了。
(二十二)
末夏渐渐过去,初秋的傍晚开始浮起清浅的凉意。风拂过渐黄秋Cao,卷起落叶四处飘零。府衙的仵作堂里面更显得y-in暗干冷,空荡荡的房子只从开得很高的天窗处透入一两缕晦暗光线。陆明烛抱着双手站在尸首前,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冷,他拉上了兜帽,将鼻梁以上遮得严实,可又偏有一绺卷发从一侧滑出来,显得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心绪不宁。
刺客的尸体已经留了六七日,白天仍旧还算热,虽然存放在y-in干的地方,可还是免不了开始腐烂,刺鼻的味道让仵作们都开始不愿意接近。可陆明烛却还是不死心,每天都要来回翻弄几回,希望能找出证据。只靠推测是万万行不通的,若说谁要杀阿契斐长老,可能x_ing着实太多——陆明烛不安地发现,若不是此事发生,他甚至都未曾想过,明教在发展的这些年里,已经树敌千万,细细一推,除了唐门与丐帮首当其冲,其他门派个个几乎都与明教有过过节,谁都有可能下手。还有一个更加隐晦的推测,陆明烛相信许多人都与他一样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敢说出来。阿契斐长老行事保守,素来不主张明教过快扩张,教中诸位长老对他不满,甚至教主也不太高兴,谁能保证不是——
陆明烛的思绪被推门声打断了。进来的人只穿着银色轻便软甲,去掉了头上的红白翎子,乌黑的长发直接在头顶绑了个马尾,进来只将鹰隼般的一双眼睛习惯x_ing地四下一扫,正是卫天阁。他看完那一眼,立时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这房间里尸臭的味道已经开始渐渐弥散,着实难闻。
“陆府史,别看了,你每日在这里呆许久,也不嫌味道呛人?这尸验得也差不多了,你莫不是不相信咱们军中的仵作们?”卫天阁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尸首已经开始溃烂着杏黄色脓液的脸,虽然厌恶的神色一闪而过,可说话仍是客客气气。
陆明烛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一手拉掉头上兜帽,顺手拢了把头发,低头道:“是卫将军,失礼了。我不是信不过他们,只是……”他摇摇头,也没再说下去。
“走了走了,这味道真是……”卫天阁似乎被这味道熏得有些难过,一面扭过头去,“陆府史,这案子朝廷说了要查,查不出你急我也急,如今我的人正在将每条线上的人一一叫来排查过问,你且耐心些——且不说其他江湖门派,光是贵教本身人数众多,没有个几日是问不出结果的,你整日在这对着尸首,别说查案了——呵!这个味道!”他走近一步又退了回去,重新掩住口鼻,“陆府史,我算服了,要是让我整日对着这个味道,别说查案了,大概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我这就走。”陆明烛说着,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却又一转转回尸首身上。那尸首心口有一个伤痕,仵作检查过后已经说了是锐器捅伤,一刀穿心,中了这刀,肯定几乎没什么反抗就死了。再有就是腰侧一个伤痕,也伤得很重,若是没有心口那一刀,单凭腰侧这伤,这刺客也定然活不下去。腰侧那一刀陆明烛一看就认得是阿契斐长老的手法,包括伤口里十字交花的纹路也与阿契斐长老的防身武器吻合。陆明烛这么想着,目光却突然顿住了,他下手又去翻动尸体,卫天阁看在眼里,“哎”了一声却终究是顾虑重重没下手去阻拦,只是捂住鼻子又往后退了半步。
尸首被翻了个身,陆明烛盯着那背后匕首的伤口处看了看,突然一偏头将右耳上戴着的耳坠取了下来,那耳坠是一个薄薄的银制圆片,下面缀着三片长方形的薄片坠饰,又尖又薄。卫天阁看见陆明烛一手捏着那耳坠,将那薄片c-h-a进伤口处用力一刮,顿时有些带着脓液的粘腻血r_ou_被从伤口处剜出来。卫天阁瞪着陆明烛看,又见那明教弟子竟然脱了左手手套,将手指在那挖出来的东西上一捻,随即送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卫天阁叹为观止,下意识地举手一挡,旋即转身而出,一刻都不愿多留。可他身后的陆明烛表情变了,卫天阁刚走出门,后面陆明烛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跟了上来,卫天阁看见他左手一把抓在自己手臂上,顿觉汗毛倒竖,也不好甩开,只得僵着一张脸回过头去。
“陆府史,怎么了?”
“衣服呢?他的衣服呢?”
“什么衣服?”
“刺客身上的衣服,在哪里!
“在令吏堂里收着吧——我带你去?”卫天阁暗暗思索一下,转身领着陆明烛去找衣服。那明教弟子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神色沉得像一潭水。一时两人找到了衣服,陆明烛就将那件夜行衣抖开,在后背匕首刺入的破洞附近,他将那衣物翻过来,用先前的耳坠往上刮了两下。
卫天阁看见那银色的薄片上粘着一种黑紫色的东西,大抵是血,可又跟血不太一样,因为颜色黑紫,洇在黑色衣服上结成了块,十分不容易发现。陆明烛取出一个瓷盒子将那些东西小心地刮进去。卫天阁连忙道:“我叫人来再验验?”
“不必了,卫将军近日也辛苦了,我们的事没少麻烦你。”陆明烛客气地低头道谢,“这个我自己拿回去看看,将军连日排查,也十分不易了。”
卫天阁顿了顿,也没再说什么,只道自己还有事忙,转身就走了。
陆明烛回到住处的时候发现陆明灯与谷清泉、谷清霜三个人都在。谷清泉一副气呼呼的模样,见了陆明烛也不像往日那么热情,只是叫了声“师兄”就住了口,显然在生闷气。陆明烛累了一整日,更觉得莫名其妙,最后还是谷清霜道他们三人今日去见教中其他长老,汇报查案进展——其实确实并没有什么进展,许多盘查还在进行——却连番遭到苛责,萨宝府更是对此也不咸不淡,爱理不理的一副模样。谷清泉一向x_ing子火爆,受不了这番气,见陆明烛累得昏天黑地,更是气愤难平。
“没什么,”陆明烛疲倦地坐下来,眼睛下面晕着因缺乏睡眠而泛起的黑圈,他用手覆住脸,随即又不住地用手将栗色的发卷向后拢去,桃桃不知道从哪处钻了出来,直往陆明烛手掌底下拱着蹭进来。谷清泉负气地一屁股坐在陆明烛脚边,仰头看着他,一双碧色大眼睛因为气愤快速地眨动。
“没什么,”陆明烛见她没反应,又重复了一次道,“萨宝府的人本就不是教中人,惯会墙头Cao做派,哪里便宜哪里讨,不帮我们也是自然;至于教中长老们——罢了,”他摇一摇头,“以前阿契斐长老就教导我说,中原人有句话说得对,欲速则不达,什么事不要太争,也不要太求快,慢慢做好了就是——师妹,你不懂,”他说着,一手虽然下意识地抚摸着n_ai蜜色的大猫,另一只手却伸出去摸摸谷清泉砂金色的头发,也像摸一只疼爱的小猫似的,“你没上过战场。这是面对教中长老,还不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有力气在没必要时用完了,关键时刻不好办啊。”
“……我就是受不了这个!”谷清泉突然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站了起来,“师兄!你从家乡来中原之前不是这样!小时候你什么都要争,你告诉我们,说是要争,才能出人头地!你说得没错,所以你才是我们这么多师兄弟姐妹中最优秀的——你怎么到了中原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也好几天没睡觉,眼眶周围都熬得微微泛了红,“你知不知道——大光明寺刚建成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教里的长老们还暗自高兴!因为死的人正好是他们不喜欢的对手!我们圣教,怎么,怎么是这样——你……就因为你是阿契斐长老的手下,他们不但把便宜不讨好的差事推给你,还这样落井下石,就因为你……就因为你如今好x_ing子!好欺负!不与他们争什么!”
“师妹!别说了——”
“师姐——”
陆明灯与谷清霜两人一起伸手拦她。陆明烛却没什么表情波动,只是抬眼看着她,一低头又摸了两下桃桃,他微微笑了笑,带着点疲倦抬起头,用安静的神色打量谷清泉。
“师妹说得也没错,”陆明烛的声音有点沙哑,“枫华谷一战之后,我常常觉得不安。也许我是没少年时那样的精力了,我觉得——还是安分点好,江湖险恶,不争一争,实在是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可我有时候又想想,觉得这样争实在也没什么意思。还是那句话,师妹,你没上过战场,满地的死人,那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那时候才发现自己不喜欢那种感觉。如今我圣教蒸蒸日上,是一步步争来的,得罪了许多门派,得罪了许多人,我在想,这是否值得。为了出人头地,拼死搏击,有时候我倒觉得,不如找到一生相伴之人,纵马江湖,岂不是更好。”
陆明烛这么说着的时候是想到了叶锦城。想起叶锦城在巴陵桃花下对叶思游和白竹说出的话,想起他说过要与自己去杭州。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想着的时候露出了微笑,那微笑刺痛了谷清泉。她不能确定陆明烛说到这话时想着的是谁,可她知道那不是她。
陆明烛说完了这些,似乎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眼前的师弟师妹都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有什么心事都会很自然地说给他们听,即使他们未必能理解。他笑着摇摇头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盒放到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