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这是什么?”谷清霜在一边问了一声。
“啊,别动,这个是从刺客身上取来的证据,我回头再看看——”陆明烛的话还没说完,那边谷清泉已经一手从旁边抄起了那个盒子,啪地一声从窗口丢到了院子里。
“哎!”陆明烛一愣,赶紧开门出去捡。那个盒子却还好,还未曾摔碎,里面的东西也还完好,陆明烛正松了一口气,就见谷清泉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碧色的猫眼冷冷地盯着他看。陆明灯在一旁想要拉她,却被她一手甩开了。
“师兄,”谷清泉的声音在隐隐颤抖,碧色的大眼睛里却有点不屑的神情流露出来——她是因为经历的事情太少,来到中原连日焦躁,近日又太忙太累,一时闹了脾气,更不要说她原本的x_ing子就是如此——“我不喜欢你说的那些话。你也说了,我大圣教如今蒸蒸日上,定然要普济世人,散播光明!要我说,”她忽地冷笑一声,“且不提萨宝府那么一帮虚伪的人,就说我教中其他长老,要散播光明,要弘扬我圣教,有什么不对?!这些中原人,看着两袖清风,其实一团虚伪!什么欲速则不达,什么江湖险恶,不如逍遥!师兄,你听多了他们的胡言乱语,竟然就信了!连阿契斐长老也是一样——也是一样!这样阻我大圣教荫济之人,死了——也就死了!”
陆明灯在旁边一听见谷清泉这话,立时一怔,顿觉不好,刚要说话,陆明烛已经站起来,抬手一个耳光就甩在谷清泉脸上。
谷清泉被打得愣了,“啊”地叫了一声就没再说出话来,眼睛里隐隐泛上泪水来,捂着腮双肩都开始颤抖。陆明灯与谷清霜也愣了,讪讪地僵在原地。陆明烛还维持着扬手的姿势,脸上神色生冷如霜,褐色的眼睛像是冻结的湖水。
“师妹,你长大了,师兄本不该打你。”陆明烛的声音很冷,虽说他那一巴掌其实并不用力,“可阿契斐长老从小也没有少教导我们,那时候在家乡,他教习我们武功和教义,看着我们长大,是师祖师父一样的人,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啊!明烛——你——”院子外面突然传来有人诧异的声音,讪讪地满是惊讶和尴尬,四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只见院门竟然没关,是叶锦城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脸上的神色满是震惊,连嘴都合不上了,说话也断断续续,“你——你做什么打她啊?虽说是你师妹,可——女孩子家的,说说不就好……”
陆明烛师兄妹几人之前说的都是家乡语言,语速又快,叶锦城确实什么也听不懂,只是来找陆明烛,听得里面有人在用他听不懂的话争吵,一进门就看见陆明烛扬手给了谷清泉一个耳光,故而自己也目瞪口呆地愣住,下意识地就喊了出来。
谷清泉本来就是一时激愤才说出这话,她对阿契斐长老其实十分尊敬,因为心绪不宁,又觉得陆明烛于自己而言确实无望——她满怀希望来到中原,却发现心目中的师兄已经与当年不一样,不免怅然若失,又发现师兄无意于自己,近日又劳累,一时伤心才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哪知道此时又被叶锦城看见,虽然他们说的家乡话叶锦城听不懂,可看这情形,她也觉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地捂着脸哭着扭头一径奔了出去。陆明灯与谷清霜两人连忙跟着她往外跑,留下陆明烛与叶锦城站在院子里相顾无言。
陆明烛没想到叶锦城这时候来,又想到先前下手重了些,不知道打痛了师妹没有,心里又尴尬又后悔,好久没说出什么来,直到叶锦城走上来打破沉默道:“明烛——你们,可是为着阿契斐长老的事情吵架?对不起,要不是我放走了——”
“算了,没什么,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打她一下,也没什么。”陆明烛摇摇头,重新将手上的瓷盒子拿起来看,没等叶锦城开口发问,他突然将目光在叶锦城身上一打量,道,“锦城,你们藏剑山庄惯会铸剑,恐怕对此事比我在行,”他说着扬了扬手上的小盒子,“你能不能帮我瞧瞧,这里面有什么?”
夜色已经笼罩了下来。小院中一片安静,叶锦城取出放凉了的井水置在洗净的茶盏里,将那瓷盒子里黑紫色的凝固物倒进去,用发簪拨弄,那黑紫色的凝固物渐渐化开,有些血色的东西浮上来,又溶解在水里。半个时辰过去,叶锦城再置入清油,随即那白色的茶盏底下沉淀了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茶盏里的水却泛起微微的钢青色。叶锦城小心地将水倾倒在另一个盏子里,留下那小撮的红色粉末。
“这是铅丹。”他道。
陆明烛接了过去。叶锦城盯着他看,却没发问。他很是识趣,知道这是陆明烛教中事务,他自己不说,他也就不发问。陆明烛盯着那红色的铅丹看,却没看到叶锦城的目光瞟到了另一边盛着水的盏子里。
叶锦城心里已经如五雷轰顶,面上却竭力保持了镇静,一点破绽也没露出来。那水里泛出的钢青色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青琅玕的颜色。他想起了当年跟着师父初到蜀中,在夜色掩映下,他与唐天越穿过沙沙作响的竹林,去偷看那把新铸的千机匣,那外壳泛着的就是这样青蓝的冷光。他又想起后来,唐天越很得意地同他说过自己的新发现,将青琅玕的粉末与铅丹混合,涂在匕首上,比起单单用那种黑红色铅丹掩盖匕首反光的方法,更能利于在夜间隐蔽。
(二十三)
盯着茶盏底下一小撮黑红色的粉末,陆明烛陷入沉思,冷不防耳垂处被人轻轻一碰,却是叶锦城凑了上来,一手撩开堆拥在陆明烛耳边的波浪状栗色头发,一面道:“咦,你这边的耳坠子呢?”
“啊……哦,”陆明烛这才反应过来,随口道,“不知道,可能丢了。”叶锦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从原本坐着的桌沿上轻巧地滑下,道:“我没别的事,就过来看看,看你现在也没心思理我,我还是走吧,正好有事要做。”
陆明烛心里有事,正不知在哪里神游太虚,也没开口留他。叶锦城一路出了院子,外面街上行人还是很多,他在平康坊最繁华的地方穿行,往常则免不了与教坊的姑娘们打个招呼,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陆明烛知道他是生意人,也从不说他。可今日他是断没有这样的心思了,周围街市熙攘,美人徘徊,叶锦城都没心思去看。只一出了平康坊,他的脚步就变快了,绣着华贵金色暗纹的靴子随着他急躁的步伐沾染上了尘土。
叶锦城一路往外走去,直到来到一处店铺,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他,才一转身跨步进去。这里是丐帮的分舵之一,叶锦城走进去立刻就有人来迎接,他给人看过腰牌,又拿出信物认了身份,立时急煎煎道:“风连晓呢?”
“风师兄?”接待他的丐帮弟子直摇头道,“风师兄这两日都不见人,我也许久没见过了。”
“那他——”叶锦城心神不宁,眼神四下打量,平常那种翩翩然的君子风度全部不见了,“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或者带回来什么人——”
“哦,这个有,风师兄那天好像带了个人回来,许是病了,或者受伤了,”那丐帮小弟子低声道,“听说是唐门的人呢?叶公子还是等风师兄回来自己问他吧,我说不清。”
“那他人呢?”
正说着旁边又走来个丐帮弟子,年纪大些,听见叶锦城问话,便c-h-a过来道:“他出远门去了,没有半月一月的回不来。”
“什么——”
“去蜀中了。说是送朋友回去。”
叶锦城一愣,连忙道谢,急忙敷衍了几句就走出来。他心里砰砰乱跳,看来风连晓带回来的那个人,几乎可以肯定是唐门弟子。叶锦城只知道那天晚上负责刺杀的是唐门的人,他见过先来的那个唐门人——那个脸上蒙着黑色布巾,只露出一双冷冷的眼睛的人,在到巴陵县的路上把他一路摔摔打打几乎要散了架,下手没德行的人——他认得他的走路步法,明明是个男人,却像一朵浮在水上的莲花一样轻盈无声,随风飘动。他到底是谁?唐门的普通门人,叶锦城丝毫不关心,可这个人到底是谁?叶锦城一路赶到天策府在长安的屯营,有人给他通传,他只瞧见卫天阁走出来,四顾无人便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卫天阁面前,卫天阁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叶锦城熬红了的一双眼睛瞪着他,上下牙齿都在格格作响,一双手揪得卫天阁胸前的衣襟歪斜。
“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刺客尸首?带我去看——带我去看!”
卫天阁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虽说之前他们一直在互通消息,他现在也渐渐明白叶锦城到底是在图谋什么,他不能说什么——天策府守卫皇室,守卫大唐,只要是对李唐王朝不利的一切,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们心中便再没什么其他的了——他知道,叶锦城在监视明教的动向,小心翼翼地窥探,也许还在暗地里做些别的什么,可叶锦城的目的,与他们的职责吻合,他不能、也不愿意阻止叶锦城,只能劝他好自为之。
“你先把手拿开——”卫天阁的手指覆上叶锦城手腕,用力收紧,叶锦城在腕上逐渐加重的压力下被胁迫着松开了手,卫天阁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手指下的骨节像是寒冷一般战战相撞,“你怎么了,是有个刺客,估计是受了伤,他们自己人怕拖累,把他灭了口,你好静一静了——来,这边。”
叶锦城脸色苍白,卫天阁看见他虽然松了手,可双手像是跟自己较劲一般垂在身体两侧紧紧握着,卫天阁领他往暗室方向走,这里y-in暗干燥,仿佛显着格外的冷,卫天阁一手推开门,却立时就用手掩住口鼻道:“你自己去看。”
叶锦城觉得双肩上渐渐被屋内的y-in寒侵占,一寸一寸,逼得他心跳如雷,他走上前去,卫天阁站在门口,冷眼瞧着他。那停尸板上的尸首已经溃烂,皮肤上开始流淌着腐败的脓液,显然已经快要保存不住了,叶锦城却毫无厌恶神色地凑上前去,他那种无所谓的、一丝嫌弃也没有的态度,突地教卫天阁想起了陆明烛之前的专注神色。尸首已经腐烂得十分难看,可还是能辨认出样子——叶锦城僵着身子,目光从头到脚一寸寸打量过去:脸孔的形状,不是;身材,不是——他松了一口气,猛然觉出里衣已经被后背渗出的冷汗紧贴在皮肤上,s-hi哒哒的泛着粘意,十分不适。他转过身来,卫天阁靠在门板上,双手抱臂,叶锦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卫天阁脸上一片模糊。一缕光线从他身后斜照进来,叶锦城带着点虚脱的恍惚抬起手臂,看见那光线照在卫天阁银色的手甲上,散s_h_è 开青白的冷光,这光线让他觉得疲倦,太过紧张后放松下来的酸痛让他的步伐变得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