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你来得正巧,我瞧他病得挺重,你给他看看……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白竹一双眼睛在叶锦城身上一扫,随即笑了。
“认识你这么久,几时见过你这样低声下气的神色,怎么?难道你跟你师父说过的话,是真的?”
叶锦城低着头,眼神却冷了一冷。白竹呵呵笑了一声,他与叶锦城师父叶思游是好友,叶锦城却一直与他颇不对盘,只要叶思游不在,对他不说十分无礼,可也从来不够客气,何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他。白竹面上虽冷,可心里其实也怔了一怔,便故意用这话来试探叶锦城,他这次来长安,不过是因为谷中派他来长安有事,顺便受叶思游之托,带药给叶锦城,也劝他回杭州。白竹本不想来,明教之前发生的事情其实在江湖中有些秘密渠道传播得很快,白竹心知长安城里,明教与各大门派虽则表面平静,其实内里已经风起云涌,镜面上虽然没有波澜,可底下实则已经开始泛起浑汤,他不想来趟这浑水,可藏剑山庄离长安城远,叶思游亲自过来实在不便,他经不住叶思游托付,只能来找叶锦城。谁知道却被叶锦城现行捡了个便宜,让他给这明教弟子看病。
“白先生,你就给他看看吧。我……”白竹看出叶锦城神色已经十分为难,也不熬他到底,只是突地微微一笑,道:“不用这样客气,你师父不在的时候你从来对我直呼其名,该怎样就怎样吧,我给他看就是了。”
白竹说着走到床边,拿起陆明烛的一只手来,陆明烛手上套着两个镯子,白竹用力将它们向上一推,直推到内关上面。叶锦城听见他啧了一声,万花谷来的大夫露出一种在市场上挑拣j-i鸭鱼r_ou_的神色:“太瘦了些。”说罢手指在内关上面一按,陆明烛发出低沉的呻吟,白竹轻嗤一声,“虚火够大的。”说着另一只手直接摸到陆明烛面颊上,将他脸扳过来一瞧,又轻佻地一拍,“脸色差成这样,心绪郁结所致。本来就够糟的了,你这小子,没少折腾他吧——”说着用眼神在叶锦城脸上一剜,随即站了起来。
叶锦城不知道怎么的脸上突然有点发热,白竹站起身,又弯下腰去,伸手将陆明烛里衣的衣袖一路推到上面去,叶锦城一步跨上前,道:“你干什么——”白竹头也不抬地伸手向后一推,将叶锦城挡开,另一只手拇指用力在陆明烛曲池x_u_e上一按,天知道他那点x_u_e截脉的手法里使了多大力气,陆明烛虽然还在昏睡,却痛得一震,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往床铺里面一缩。
叶锦城听着陆明烛呻吟,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起来,不悦道:“你轻点。”
白竹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心疼了?有你心疼的。他亏得厉害了,又心情郁结很久——郁结什么别问我,等他醒了你自己问。这病得可够狠了,没半个多月好不了。我给他开药——你先付钱,我从不白看病。”
他说话极快,偏生还是玩世不恭的语气,不知是不是因为针对叶锦城的缘故,话里带着格外的讽刺。叶锦城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知道了。”说着却走上前去看陆明烛。
桌上有笔墨纸砚,白竹坐下来写药方,眼睛却瞟到床边去,叶锦城坐在陆明烛枕边,正伸手为他整理凌乱的头发,白竹的眼睛在叶锦城脸上一瞟,只见叶锦城眉尖微微蹙着,似乎是有点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焦虑。白竹思及方才叶锦城那一声没好气的“你轻点”,突然嘴角一勾露出点笑容,摇摇头继续写方子。
谷清泉对着镜子扎好了头发,门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谷清霜。
“师姐?”谷清霜站住了,一双眼睛睁得挺大,全是诧异,“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我不住这儿了,今晚就搬走。”
“什么?师姐,你怎么突然——”
“教中长老给我派了新的差事,我得换地方住了,长安这地方虽好,我也总不能老呆在这里一事无成,差事挺紧,我这就走了。”
“师姐?”谷清霜惊讶万分,又觉着十分难过,谷清泉自从那天晚上满脸泪痕地回来,就再也没跟她说过多余的话,现下突然说要走,谷清霜顿觉得两人之间被隔开了好大一段距离,师姐一定是有什么事,却一点也不肯透露给她。
“师姐,师姐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就这样突然要走?不能跟我说吗?”谷清霜惶急地拉住她手腕,谷清泉手上的镯子随着她的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听得人心里寒碜,“你是因为明烛师兄生气吗?师兄已经给你道过歉了呀,师兄从小对我们那么好,他打你也不是真的要怪你,只是——师姐,你那么喜欢明烛师兄,在家乡那么多年,都心心念念要来中原找他,如今好不容易见到了,你怎么反而要走呢?师姐——”
谷清霜明显感觉到她提到陆明烛时,谷清泉的手抖了一下,却很快恢复正常。谷清泉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却很快露出微笑,伸手抚摸谷清霜的头发。
“已经好多年了,清霜。”谷清泉微微笑着,碧色的眼睛弯起来,“很多年来我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到中原,要来找明烛师兄;可我真到了中原,才发现有很多东西——”她不自然地一顿,很短暂,随即很快地接上话,“很多东西——想找的东西,并不是一定是我真正想要的。我要去找找看,有没有我更想要的东西。”她说着往窗外看了看,外面的夜色一片漆黑,“我费尽千辛万苦到了这样的新天地,却没找到本来想找的东西,那我怎么样也要看看别的,人生这么短暂,总不能空手回去。你——你好好做事,直到我大圣教普济中原那一日之前,不要相信这些中原人,他们不是我们家乡的人,不会把我们当家人一样对待。保重了,师姐会回来看你的。”
“师姐——”谷清霜不明就里,总觉得谷清泉的话她听不大懂,可隐隐约约藏着让她不安的东西。
“没什么,不要多想了。”谷清泉对着她露出笑容,“我走了。”谷清泉说着拂开谷清霜的手,谷清霜追出几步,却只见谷清泉大步往外走去,她依稀听见师姐低声念诵教义,谷清泉的声音在夜色里被风吹得断续,能听见的字却很清晰、坚定:“……愿息火海大波涛,暗云暗雾诸缠盖……降大法……光辉,令我心x_ing恒明净……愿……多劫昏痴病,及已魍魉诸魔鬼……”
谷清泉大步地往外走去,她从前面将包袱甩上右肩,在胸前紧紧地系起来,北边吹来寒凉的夜风,在她扭头时将她碧色大眼睛里的泪水吹干了。她从马厩里牵出黑色的龙子,跨上马的时候,她砂金色的被高高绑成一束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决然地一甩。谷清泉一手拉住缰绳,对着从后面追来的谷清霜一摆手,随即一踢马腹喝了一声。
“……无上明尊力中力,无上甘露智中王,普施众生如意宝,接引离斯深火海——驾!”
(二十六)
这一场病来得突然而沉重,似乎是积累了所有的郁结一下子被引发了,陆明烛连着睡了好几日病得人事不知,叶锦城急了,拉着白竹不让他走。白竹十分无奈,又不好拒绝,只能留下来给陆明烛瞧病。陆明烛病着不能做事,叶锦城找人替他去教中通传了一声,明教来了人,只是不冷不热地查看了一番,象征x_ing地嘱咐几句好好休息,便不再过问了。陆明灯与谷清霜倒是每日都来,但是陆明烛病中不宜挪动,便只能在商会住下去。叶锦城倒乐得如此,他从小生活优渥,虽然没照顾过人,可倒也做得算是顺手,他没意识到,自己甚至十分享受这种安静的环境。虽然白竹时不时会丢来两句不咸不淡的讽刺,可这气氛总体来说竟然还算是融洽。
陆明烛一直睡了三日才醒了过来。他又看见之前看过的银色暗纹帐顶,还有华贵的紫色绸缎,他觉得头痛,下意识地咂嘴,全是苦涩的药味。陆明烛不明就里,扭过头去,才感觉到自己一只手被人握在手中,叶锦城趴在床榻边睡着了,扎得高高的黑亮长发拖曳在榻上,散开成一片。陆明烛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在叶锦城脸上轻柔地捏了捏,叶锦城一下子就醒了,见陆明烛看着自己,立时噌地跳起来。
“你醒了——哎呀!到吃药的时候了!我……我我我睡着了?”
他脸上神色很是欣慰,又有点忙乱,转身就要往外面走,陆明烛一把没拉住他,叶锦城已经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带进一个黑衣男子来,宽袍大袖,眉目冷峻,正是白竹。
“……白先生?”陆明烛刚醒还有点迟钝,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对人。
白竹点了点头,走上前来一手把住陆明烛手腕,默不作声地探了探,又看看他脸色才转头对叶锦城道:“醒是醒了,还虚得厉害,不能大意。”说罢又顺手在陆明烛额头上摸了一把,“还发热。给他吃点东西,晚上再加副药吧。”
陆明烛感觉到白竹抚在自己额上的手是热的,十分温暖干燥,他有些诧异,想象中白竹的手应该是冷的,和他的脸一样。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白竹,万花谷的大夫已经快步走到桌边,握笔写着药方。他动作十分敏捷,写字也行云流水一般速度很快。白竹三下五除二写好药方,一手扯了纸在空中甩动两下,动作十分简单粗暴,一抬手将那张纸拍到叶锦城胸口,语气不耐。
“去抓药。”
那墨迹还没干,瞬间就在叶锦城衣襟上洇下一片墨渍,叶锦城却像是没看到一样,也忘了跟白竹用眼神措辞较量,笑着抓住药方一转身就跑得没影。陆明烛盯着这两人看,越来越觉得微妙,冷不防白竹突然对他道:“你睡了快四天了。”
陆明烛一听就急了,连忙要坐起来,三四天来都人事不知,还以为并没有多久,这下白竹一提,他陡然想起自己这么一病,教中事务积压还不知成了什么模样,赶紧挣扎着要动,白竹抬手摇了摇,凉凉道:“你师弟师妹来过了,他们会替你处理。你——别动,否则这病月余也不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