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霆毕竟是小孩子,一路上撒着欢跑在前面,后面陆明烛与叶锦城慢慢走着,二月末的天气依旧很冷,陆明烛走着走着,竟然发现路边湖堤上的垂柳已经冒出了一点点新鲜嫩绿的翠芽。他瞧着不由得叹气道:“锦城,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嗯?”
“我总不能一直这么闲下去,之前那点病,早好了。”陆明烛忧心忡忡地向后扒了一把头发,“我想回长安一趟,如果没什么事可做,就回杭州——”他顿了一下,似乎有点犹豫,“你上次也听明灯说了,近来长安那边发展得不错,如果杭州这里也有据点的话,我就——”
“如果你在长安有事可做呢。”叶锦城猛然出声打断了他,陆明烛一愣,有些接不上话了。叶锦城似乎有点不高兴,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两人一时沉默,随即听见有人从后面快步跑上来,是庄内信使给叶锦城送信,似乎是十分紧要的感觉,叶锦城揭开来看了一下,随即道:“杭州城内商会有急事,有批定制的兵器出了纰漏,我去看看。你带小师弟回去吧?”说罢将信随手往陆明烛怀里一塞,急匆匆地走了。陆明烛下意识地打开看了看,信上确实是这么写的,也没想什么,随手收了起来,唤了叶九霆回去。
叶锦城一路快马进了杭州城。商会在城中最繁盛的街上,两侧商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叶锦城下了马,回头左右看了两眼,才转进商会往楼上走去,最里面的房间其实窗户是临街的,能听见街上喧嚣。叶锦城敲了两下门,门随即开了,是风连晓。叶锦城再往里面一看,果然看见那个唐门弟子坐在临街的窗户下面,穿着普通的黑衣,脸上也没戴面具。叶锦城已经见过他好多次,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奇怪,唐门弟子执行任务,很多都只是用个毫无意义的称号来代指,问了也没有意义。
“叫我来什么事?”
“我们,十三日前从长安出发,现在到的这里。”风连晓道。
“什么?”叶锦城大感诧异,从长安到杭州,十来日几乎是不可能走完这路途,两人这是用了什么样的速度日夜兼程才到这里?
“有什么不得了的事,送信不就行了,还要亲自来一趟?”
“送信的渠道,不敢再用了。”风连晓摆手道,“明教最近活动频繁,似乎比往常戒备更严了,各大门派其实没准都藏着明教的人,天策府虽然早就答应给我们开辟送信渠道,但是如今形势未定,不到关键时刻,还是——”
“官家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招惹的好。”唐天霖坐在窗边,冷冷地接了一句。他的声音还是低哑难听,配着平淡却萧瑟的容貌,让人觉得浑身不舒服。叶锦城看到他就想起巴陵县那次,立时整个人都不自在。但他也知道唐天霖说得对。
“怎么个频繁了?”
“东都那边据点的长老,从护法以下一级,都开始往长安聚集。本来长安明教弟子最多,如今却又从洛阳派来许多弟子。说是不经意的,动了一个,两个,可几个月下来,还是能看出问题来的。这么多明教高层都往长安来了,你说——”风连晓说着斜了叶锦城一眼,叶锦城往身后桌子上一靠,一手捻着下巴沉思起来。
“你,不是带回来一个明教弟子?”唐天霖突然开口,“他说了什么没有?”
“……还真的说了。”叶锦城挺直了腰,“他今日突然跟我开口要求,说要回长安看看……不过,这也太巧了,会不会是巧合?”
“什么巧合。你不是先前费了好大力气,给他在萨宝府弄了个职位?萨宝府虽说不管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不过老子也清楚,他是萨宝府府史,虽然是闲职,但是跟着你来杭州,京中来了明教重要人物,萨宝府都要登记在册的,也不能不给他知会一份。他肯定就是看见了那些——”
“他看得见,我又看不见,我只能猜,你急什么!”叶锦城没好气地白了风连晓一眼,“他们通信是官道信使,那些公文我又不能看,又不能找他要来看,不过你这么一说……”
“那就是没错了,有事情要发生了。”
“话已带到,你注意留心吧。必要时知会天策府一声。”唐天霖说着站起来,半句废话也不肯再说,转身就往门口走去。可没想到他一动步,有个小小的瓷瓶就从腰里滚落了下来,唐天霖似乎没有看见,仍旧往门口走了一步,叶锦城下意识地俯下身子拾了起来,那药瓶刚到手,一丝深刻在记忆深处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在鼻尖,叶锦城的手一僵。
他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猛地响了一声,随即如雷鸣般的鼓点轻轻响起,越来越快,最终变成一片恍惚的叠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浮地、试探地响起:“天……天越……不……天霖?”
叶锦城觉得自己恍恍惚惚,可目光却不知因为什么仍旧十分敏锐,他看见这个唐门弟子的脚步顿了一下,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随即就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大惑不解的意思:“什么?”
叶锦城噌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太快,唐天霖正凑过身来看,冷不防被他一下撞在鼻梁上,立时痛得刷刷地流出眼泪来,掩住鼻子往后疾退几步靠在门板上直往外呛泪。叶锦城的手直哆嗦,五根手指却像是痉挛一样死死攥住那小瓷瓶,用一种战斗中递招的姿势将它猛地戳到唐天霖眼前。
“这个药……别人没有……这是天越做的……是——是——”叶锦城听见自己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轻微地咯咯作响,脖子下面那条经络连着手臂不住哆嗦,他想放松,可是整个人都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停不住,“天、天、天霖……是你——是、是你对不对……”
风连晓不明白这演的是哪一出,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叶锦城眼神僵直,模样十分吓人,他明白自己应该平静下来,却怎么也止不住那痉挛似的颤抖,直到一只手温柔地搭在他握着药瓶的右手上,将他缓慢地往后推去。
唐天霖轻声地叹了口气。虽然声音还是低哑难听,可是之前话里时时刻刻藏着的冰凌子一样的刀锋不见了,那语气十分温柔,听得风连晓目瞪口呆。
“……叶大哥。”
他这么叫了一声,叶锦城却像是突然被尖锐的东西戳到般猛地往后一缩。他穿着杏色绣银的衣服,裁剪合度反而让衣料紧紧贴在肩头,那肩膀从这里看过去虽然挺拔,但是薄薄的一片颤抖得像是冬日的枯叶。叶锦城看着唐天霖,脸色渐渐褪成一张惨白的纸,转瞬间无力地靠着身后墙壁慢慢蹲下去,风连晓见他抬起一只手来按在胸口,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觉得不妙,唐天霖也怔了,两人一起俯身去查看,就见叶锦城哆嗦着咳嗽起来,高高绑在头顶的大束黑亮长发随着咳嗽簌簌颤动,整个人蜷成一团。风连晓见势不妙,赶紧去托住他后颈,想让他舒展开来——他那副模样瞧着像是快要窒息了。叶锦城手上力气大得惊人,风连晓唐天霖两人合力才将他手臂抻开,叶锦城痉挛着呛咳出模糊的泣音,唐天霖突然觉得手背上一阵温热,低头一看竟然是星星点点的血沫。
“叶大哥?叶大哥?!”
“……叶锦城!”
叶锦城控制不住地向后一仰,咳血后的喘息还没平息下来,唐天霖看见他挣扎着瞥了自己一眼,那眼底黑漆漆的,连一点儿光都没有了。嘴角边的血线划过下巴,一直流到脖子里。唐天霖有些慌了,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擦,叶锦城的手却哆嗦着抬了起来,第一次没找准,晃晃悠悠地滑落下去又举起来,将唐天霖的手推开了。
“别管我……本来……已然生无可恋,没……想到……”他才开口说了几个字就喘成一团,哆嗦着又是星星点点的血沫溅落,“……死了也……我……我怎么跟你哥交代……”
“叶大哥,你……”唐天霖已经镇定下来,他抬手又去擦叶锦城嘴角的血迹,叶锦城疲倦而带着怒意地躲闪,却再也没有力气了,只能将眉头拧成一团任唐天霖揩干净嘴角血迹。一时室内只听见他沉重急促带着呛咳的喘息,风连晓没吱声,唐天霖沉默了一刻,才重新开口。
“叶大哥。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从我哥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因为我跟你想的一样。叶大哥,你不要自责,大哥那样的x_ing子,临死前恐怕也放心不下我们,我知道他总希望我们过得平安,普普通通地活着。他却不知道,人生下来,天生该做哪一行,早就是注定的了。我不是在他死后为了报仇才进的唐家堡,否则——你看,我如今的功夫,没有十几年,怎么可能练成?很多年前,我就是斩逆堂弟子。大哥长年累月没有空回家,他是真的关心我们,为了我们连命都可以赔上——是我,从小就违逆他的意思,偷偷进的唐家堡,大哥他……一直都不知道。”
叶锦城脑子昏昏沉沉,像是被用钝器敲过一般不能思考,却又偏偏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他觉得痛,辗转着不愿听,又无可奈何。唐天霖低声道:“叶大哥,大哥死前的事,我后来都知道了。虽然有些话没亲口听他说,想必他也是拜托过你照拂我们,是不是?大哥一生辛苦,为了我们入的唐门,却偏偏不适合做这一行,他太善良。唯有我的师兄师姐们都说,我天生就是做杀手的料。大哥死了,你要给他报仇,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叶锦城胸口痛得哆嗦,却又无法缓解,疼得他扭曲起来,后脑一下下地往墙上撞,唐天霖赶紧伸手到后面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