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哥,你不要这样——”
“……你……你不用说这些话给我听……骗我到现在……呵呵,呵呵!”叶锦城痉挛着发出破碎的冷笑,“你是存心……咳!存心、存心要气死我,好让我去见你大哥是不是——你——我告诉你……我现在……没脸见他了!”他手里还痉挛地攥着那个小瓷瓶,唐天霖掰不开他的手,突然觉得手臂下叶锦城的脊骨抽紧起来,只听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唐天霖见势不妙,赶紧从腰里摸出颗药丸来顶进叶锦城口中,那药丸入口就化成一片清凉,滑入喉咙带来的却是胸口排山倒海的剧痛。叶锦城整个人都抖起来,要不是唐天霖和风连晓早有准备,力气又大,早就给他掀开几丈去。那药物带来的痉挛似的剧痛逐渐平息下来,叶锦城的头发衣服都已经s-hi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唐天霖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风连晓看出他神色不忍。两人将叶锦城架起来,正要叫商会中的人来处理,叶锦城却突然呻吟了一声,唐天霖凑过去,只听他气若游丝道:“……当初……天越身上……只有半瓶药……若是……若是得——!若是得了整瓶……跟他一起去了……倒也不用……面对今日!”他说完连咳带喘地怪笑起来,笑得唐天霖和风连晓都觉出森然冷意。
一时稍微平静了些,两人赶紧叫了商会中藏剑弟子来照顾叶锦城。一通发作,叶锦城虽然再也没了力气,但好歹还能摆摆手吩咐弟子们事情与唐天霖和风连晓无关,不要声张,回头慢慢解释。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唐天霖重新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风连晓愣了一会儿,才道:“这……这演的到底哪一出?老子怎么搞不清楚?他认得你?认得你大哥?你大哥死了?他既然认得你——不对,他之前不是也见过你么?怎么那时不认得?”
他这一连串问题一古脑地抛给唐天霖,唐天霖却只是瞥了风连晓一眼,风连晓看见他脸上露出一种疲倦的神色,不似往日的冷若冰霜。
“他认得的是唐天霖,不是斩逆堂弟子唐天霖。”唐天霖低声道,“他是为了给我大哥报仇,我也是。为了给我大哥报仇,也为了不叫他认出来,我这张脸,是假的。”他伸手做了个揭开面具的手势,“我易了容,喝了药毁了嗓子,就是不叫他认出来。可他还是认出来了。这就是天意。”
他头一次在风连晓面前一下子说这么多话,风连晓听得似懂非懂,唐天霖又是一摇头:“以后跟你慢慢解释。等他醒了我们告辞之后,就赶紧回长安吧,话已带到,我留在这里,只是让叶大哥看着烦心。”
(三十六)
二月和三月初一转眼就过去了,叶锦城自从认出唐天霖之后,话少了些,又因之前的那次发作而经常咳嗽。好在天气逐渐转暖,西湖之畔本来就是风水宝地,此时一派莺飞Cao长的融融春景,气候与风物都十分宜人。叶锦城大部分时间仍旧呆在剑庐里,陆明烛和叶九霆也经常去剑庐找他,那陨铁经由锻打,已经初步成形,叶锦城不敢贸然妄进,只能将半成品先搁置一边,整日只是在剑庐中打坐。他觉得心神不宁,纷纷往事总是在他竭力摒除杂念时纷至沓来——他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自己想着的是报仇,思念着的是唐天越,而手中兵器,是给陆明烛的。这又如何能静得下心呢?陆明烛当然并不知道他与唐天霖在杭州商会那一出,但是也觉出叶锦城身子不好,忧心忡忡却也束手无策。他曾经阻止叶锦城去剑庐耗费心力铸剑,但是叶锦城只说自己这不过是之前他知道的宿疾,每年春天都是这样,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不去剑庐就是去商会,也是闲不下来的模样,久而久之没有办法,陆明烛觉得还不如放任他去剑庐,所谓静心,恐怕对身体倒还有好处。倒是白竹来拜访叶思游,给叶思游一点暗示,说是叶锦城这模样虽不致命,却也堪忧。叶思游急了,逼着叶锦城卸了商会的职务,让他安心休养。叶锦城这下更乐得整日呆在剑庐闭门修心。
只是他修的什么心自己心里清楚。若是论静,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一想到处心积虑布置的棋盘终于有了初露征兆的契机,他就觉得抑制不住的躁动从胸口升起。想到唐天越,依旧会痛,痛入骨髓,想到陆明烛,却开始觉得越来越焦躁。这种焦躁让他十分莫名,因为以前从没有过,叶锦城思索了很久,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终于归结为大仇也许就要得报的兴奋,每每陆明烛带着叶九霆来,他总是趁陆明烛不注意的时候充满玩味地打量他柔韧的背影;每每陆明烛带着叶九霆走,剑庐重新归于沉寂,他又觉得空虚中有种迫不及待的躁动,似乎是冥冥之中总有种情绪催促着他思索,却又什么也想不出。
他每日在剑庐中过得心浮气躁,剑庐外面西湖的春景却一点也不受影响地渐而葱茏。陆明烛去过杭州的据点几次,打听过长安和洛阳方面的消息,谷清泉似乎的确如陆明灯他们所说,过得不错;陆明灯谷清霜那边也一片安静。然而萨宝府时常给他发来的公文却让他觉得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长安周围重镇中明教据点的长老们开始逐渐往两京聚集,更多的去往长安。虽然看来只是普通出入,萨宝府也只是例行公事地将这些出入给他这个闲职官发来一份,但是这样的调动,必然有什么原因。陆明烛去往信使那里跑得勤了,这日又收到新的信件,却是陆明灯与谷清霜写来的。
两人卸了长安的职务,看这样子,竟然是出门游山玩水去了。陆明烛沿着湖堤一面往回走一面读信,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眼看着这又是一对神仙眷侣,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事了。不过他最高兴的还不止于此,只见两京局势渐而变动,那种在他心中压抑了许久的不安也从未消褪过,师弟师妹这样卸了职务,在他心里倒仿佛是远离了风雨一般地安全了许多。陆明烛心情颇好,连周围的葱茏春景都变得更加动人起来。
湖堤上暖风拂面,四处种植着的垂柳,嫩叶已经成形,却还显着浅嫩,那种介于嫩绿与嫩黄的颜色,简直美到不可思议。千丝万缕的柳条被暖风吹得芊芊摆动,湖上被刚过午后暖暖的春日耀出一片金鳞,逐层波动着一直迁延到远处的湖面和隐隐青山上,近处鸟雀啁啾,花香浮动,远处的山水却隐隐笼着薄烟。西湖的确是风水宝地,这样的景色,只怕别处着实难找。陆明烛转过沿湖的石子小路,前面是三潭印月,延伸到湖中的水榭空空荡荡,在中午时分没有一个人。陆明烛转头一看,看见一侧有个小小的浅水湾,一部分被暖风春阳照拂着,另一半却掩映在湖堤垂柳的y-in凉下,偏偏那里还有一株孤零零的桃树,三月天气,上面已经开满了粉红色的蓊郁桃花,今年的春季似乎格外暖些,那些桃花已经因繁盛而开始飘落,纷纷浮动在清泠的浅水湾里,粉色与嫩绿交相辉映,美不胜收。这江南美景和陆明烛家乡的景色实在太不一样了,那浅水湾里泊着一艘小小画舫,不是很大,船舱大约也就一间屋子大小,能容五六人的模样。陆明烛认得这条船是叶锦城的,抿嘴笑了一下,他虽然不熟水x_ing,可被眼前这样的美景吸引,想着就走了过去踏进船里。
叶锦城今日从剑庐出来得早了些,他只觉得心浮气躁得越来越厉害,久坐伤骨,想着不如早点回去。说来也奇怪,陆明烛不在身旁的时候他一想到陆明烛就心烦得格外厉害,只恨不得这一切早早结束;可真见着了人,摸着了,抱着了,反而那种烦躁的心情就似乎淡下去些。叶锦城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走出剑庐,沿着湖堤回家。
日头已经西斜,挂在楼外楼青色的屋顶上,显出柔和的暖意。湖上的暖风依旧一阵阵地往堤上吹。叶锦城快步走过小路,本来只是急着回去,倒也没注意太多,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转过的湖堤下面有个小小的浅水湾,被柳树和一株孤零零的桃花掩映着,叶锦城想起自己之前似乎有一日将船系在那里,往下走,垂柳被风缓缓地吹动,叶锦城走下去,拂开掩映着的垂柳,一瞬间整个人动作都变慢了,撩着柳条织就的帘栊,他瞧见陆明烛半侧卧在船头睡着了。
夕阳下的暖风轻轻地吹。四周花香清浅浮动,些微鸟儿叽喳更显得周遭静谧。夕阳斜斜落在陆明烛身上,那白色的外套柔软而熨帖地勾勒着腰胯,显出柔和的曲线,又被夕阳晕染开一片浅淡的金色。陆明烛似乎睡得十分安稳,叶锦城轻轻撩起衣摆,连自己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小心翼翼地踏到船上。
船在浅水中轻轻地沉浮了一下,这轻微的晃动并没有惊醒陆明烛,叶锦城只看见他动了动,嘴角却随即浮现出温暖的笑意,像是沉浸在什么香梦中一般。陆明烛没戴手甲,叶锦城看见他枕在脸颊下面的右臂斜斜地伸出垂落在船外,黑色的袖子因为动作的缘故被蹭上去,裸露出来的手腕上笼着一大串细的金镯,约摸二三十个,错落有致地滑落下来掩住腕骨,指尖微蜷,放松地向下垂着,离水面不过一两寸的距离,那水面上浮满了粉红色的桃花花瓣,正随着浅浅波动的水流颤动不住,看上去仿佛是陆明烛的指尖在拨弄它们一般。
叶锦城怔怔地把目光从那蜜色的指尖和铺满水面的粉红色花瓣上收回来,陆明烛半侧着脸,凌厉的眉峰柔和地放得很松,密匝匝的栗色眼睫在下眼睑上投着小扇子似的y-in影,大丛褐色的柔亮卷发在脸颊旁边堆拥着,将侧脸略嫌瘦削的冷硬线条掩盖住了,左臂蜷曲着,左手十分安静地搁在脸颊旁边的船板上,这边的手腕上套着两个暗金色宽镯,因着姿势向下滑落,露出圆润却又线条分明的腕骨来,那宽镯上零星镶着几颗宝蓝的细小瑟瑟,在柔和的夕阳下只能折s_h_è 出柔和的一点靛青,却偏偏正贴在陆明烛的嘴边,周遭无论是景物还是陆明烛身上的衣物色泽都十分柔和清浅,此时唯显着这艳丽的嘴唇成了唯一的亮色。那圆润饱满的像是熟透的李子一样红润艳丽的嘴唇,正微张着显出侧面挺翘的弧度,像是柔软鲜艳的花瓣要去亲吻那几颗细小的宝蓝瑟瑟。
叶锦城目瞪口呆地看着,好久才喘上来一口气。桃花的花瓣被风吹起,不住地打着旋儿飘落在船头,陆明烛一头光亮润泽的栗色卷发已经很长,这头长发实在是太过美丽——叶锦城只觉得陆明烛这人,全身上下最让人心神动摇的就是这一头长发,光亮丰融,似乎全部的活力都融在上面,无论是纷纷扬扬地摆动,还是被高高地绑成一束——这柔亮的一片栗色上面也落着零星的花瓣,一片片的浅淡粉红看得叶锦城有点恍惚,甚至忘了眨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