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天越……你——”他除了重复这个名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唐天越又咳出一口血,神色却是惨白的一片平静,那是种将死的安宁。叶锦城觉得浑身上下都哆嗦着,却抬不起手去摸他的脸,唐天越又是一阵抽搐,叶锦城猛然感觉到手腕被唐天越的一只手攥住了,那力气大得要命,是将死前最后的暴发力。
“……锦、锦城……你……你听我说——”他说到一半抽搐起来,哆嗦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一阵阵腥甜的血气随着他说话扩散开来,“他们想要问我……你是……跟着我来的,这……不关你……的……事……我死了,他们不会……逼你……太久……你要——你要活下去,若是因为我……连累了你也……死在这里,我纵使死了也魂……魄不安……你、你、你……”叶锦城突然感觉到被一只手攀住了脖颈,弥漫着血腥气的吻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一股苦涩无比的味道从交叠的嘴唇间泛开,一个硬中带软的药囊被唐天越用舌尖顶进叶锦城口中,他尚未来得及反应,唐天越已经用力一咬他下唇,叶锦城措手不及,瞬间那小小药囊就在口中破碎,清苦的气息极其古怪地弥散开来。
“这……什……”
唐天越脱力地一偏头松开了嘴,抽搐着连连喘息起来,却又间或发出奇怪的笑声,又像是在哭。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活下去……叶、锦城……这是……既然不能一起活……着,那还不如……就……一起……死……哈、哈哈——”一个冰凉的小瓶子被推进他的手里,叶锦城头目昏沉,一时反应不过来唐天越说的话,只能下意识地抬头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个琉璃的小瓶子,里面盛着红豆,这红豆是他们两人一起摘的。大约是见这个没用,那些明教弟子才没将它搜走,叶锦城咬着牙收回手,用尽力气将它揣到怀中,昏沉的头脑终于渐渐反应过唐天越方才的话,陡然的惊讶过后是想笑,想哭,只是不论哭还是笑,他都已经发不出声。唐天越安静地不再出声,他的手彻底冷下去,渐渐地发出一种死人才能有的森寒。对。对。活着干什么,活着还干什么?天越做得对,不愧是唐门弟子,够狠,也够绝,一起死,一起死吧,一起过奈何桥,一起隔世相见。就这样,再好不过了……外面的暴雨小了些,凄厉白亮的闪电开始一道接一道地劈下来,叶锦城渐渐听不见了,胸口开始剧痛不止,剧痛过后是渐而温暖的平静。手中的冰冷手指蜷曲着交缠,温柔而顺从,一瞬间仿佛又回到江南春日里芬芳的橘子花雨中,甘甜的香气弥漫,缠绵地包容着他们,春风静美,芳Cao茵茵。他和唐天越并肩走着,一直走进温暖的春风中去。
他渐渐睡着,一声声的炸雷听在耳中,却逐渐变成安谧的曲调,似乎有人说话,似乎有暖风拂面,渐而这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归于彻底的沉寂。
酒杯落地的声音惊醒了他。叶锦城悚然一惊,猛地直起身来,屋子里艳丽奢靡的陈设渐渐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显出模糊的轮廓,丝竹声渐渐弥散开来,越来越清晰响亮——是了,这是长安城平康坊的教坊内,不是什么枫华谷。
他当初再次醒过来,已经回到了藏剑山庄,看见的是师父叶思游熬得通红的双眼。白竹搁下手中的银针,右手搁在叶思游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又摸到他额头上来,他感觉到白竹的双手凉爽得十分舒适。全身没有一点知觉了,他想问唐天越在哪里,又想着自己怎么没死,可身体抵挡不住一阵阵的倦意,疲倦不堪地又合上眼睛重新睡去。
后来他才听白竹说,唐天越喂给他的确实是唐门毒药,若是服用双倍的剂量,必死无疑,可这一半的剂量封住血脉,让他胸口气血淤积逆行,继而封住血脉,形同已死。当时叶锦城已经重伤,内伤出血,若不是这一口唐天越渡过来的药封住血脉,他必死无疑。白竹跟他说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是唐天越救了你,既然他救了你,你就好好活。
叶锦城已经无从知晓其他的。他只知道后来自己被路过的万花谷弟子发现,送到隐元会的营地,后来藏剑山庄才派人来将他救回去。最后的对唐天越的记忆,停留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的苦涩里。他后来才慢慢记忆起这药的味道,这是唐天越自己做的药——他在药堂修习过一段时日,在这方面十分有天分——这独特的味道,叶锦城记得很清楚。唐天越,说着让他好好活下去,将藏在口中药囊里最后一口的药渡给他,在那一瞬间也许唐天越是不甘心的——救了他,从此就要天人永隔,他是否是因为怨愤和不甘,因为多年来苦涩的生活终于痛到极点——而终于脱口而出不如一起死这样的话,可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他还是将药喂给他,还是救了他一命。
他记忆中的唐天越一直都活得隐忍卑微,善良得几乎有些愚蠢。枫华谷之战后期,唐门已经处于劣势,有一批唐门弟子,被明教围入枫叶泽,众人几乎都带伤,没有药,没有食物,多支持一日也是万难。枫华谷那年的暴雨尤其大,哗啦啦地落个没完。唐家堡已经重创,外围的队伍渐而撤退,他们这一支似乎被人遗忘了。枫华谷一面出口被明教弟子守住,雨太大,枫叶泽里水汽弥漫,还有一步踩错就会陷下去的泥淖,没有明教弟子愿意冒这样的风险——里面的唐门队伍实力留存情况,他们不知道,也不敢进去,可是另外三面皆是高山,只要守住这一侧,就没有人能逃出来——没有必要急,明教弟子们没有必要着急。只需要困守数日,只待里面的人走投无路,就只能一死。外援迟迟不来,被围入枫叶泽的他们渐渐开始绝望。叶锦城在枫叶泽里呆了四日——他本不该跟来,唐天越断然不会跟他透露任务,可他辗转得知消息,跟来枫华谷,唐天越并不知道他在——第五日,他们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只能冒险派人,趁着夜晚大雨,明教守备稍微松懈之时派人出去求援,看是否能争得一线生机。唐天越和他的师弟,还有悄悄尾随的叶锦城,冒着大雨想从枫叶泽的出口潜出去,唐天越的师弟受伤,暴露行踪,唐天越不忍心丢下他,拖慢了速度,唐天越与叶锦城两人被察觉状况的明教弟子擒住,那受伤的师弟却在混战中逃了出去——他最后也未能求到援兵。唐天越与叶锦城被连续拷问几日,可直到唐天越死,他也未曾对枫叶泽内的状况吐露半个字。
如今看来,唐天越的坚持十分可笑,枫叶泽里的那批唐门弟子,定然最后一个也没活下来。叶锦城在事后的几乎每个夜晚都梦见唐天越微笑的脸,梦见他曾经微笑着对自己说,所有危险的活儿他都不想接,他还要养活弟妹——他曾经嘲笑他对唐家堡并不忠诚,可谁料想得到,就是这样一个平日里连稍微危险一些的任务都不愿接的人,至死也没有背叛唐门。
叶锦城用手掩住了脸,呵呵地冷笑起来。他想站起来,可酒劲上头,刚撑起膝盖就重重地跌回软榻里。外面伺候的姑娘听见了动静进屋来,想要伺候他就寝。叶锦城抬起手,抚弄到她胸前的一团绵软,随即抱紧,女人发出娇俏的喘息,腰肢扭动起来。叶锦城喝了太多酒,只觉得昏昏沉沉,陡然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气让他十分不舒服,他猛然推开了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却踉跄着差点摔倒。
“叶公子!叶公子你去哪儿?哎——外面已经宵禁了,叶公子,你——”
叶锦城在门口又踉跄了半步,他扶着门框,竭力压制着翻涌的酒意,一步步挪出门外。
(四十一)
他运气好得很,一路走回来也没有被值夜的金吾卫们抓住。他跌跌撞撞了一路,回到宅子里的时候才觉得略微清醒了些。门没锁,陆明烛大约是在。叶锦城扶着墙壁定了定心神,竭力稳住了步伐往里面走。他觉得胸口燥热得让人无法忍受。
奇怪了,之前喝的酒,分明不是什么烈酒。
有人扶住了他。借着这支撑的力气,叶锦城更觉得眼前昏沉,茫茫然不知所处,调转目光,只能看见昏暗的灯火闪烁,渐渐分辨出熟悉的气息和视线中披散的栗色长发。
“你这——”
陆明烛欲言又止,只是将他扶到桌子旁边坐下。他一松手,叶锦城就控制不住地往桌子上一趴,手臂直直地支出去,带翻了桌上摆着的几个杯子,其中一个滚落下来,叶锦城几乎有些期待那东西跌到地上碎裂的声音——他没听见,旁边的陆明烛一伸手接住了那个杯子,重新放回桌上。
他又觉得酒意渐渐褪去,随即也感觉到陆明烛的动作并不温柔,同他自己一样,带着隐隐的焦躁。叶锦城嘲讽地微微一笑,一头扎在自己臂弯里懒得再抬头。
他当然清楚陆明烛是因为什么焦躁。
一旦思及此处,他就开始后悔起来。从卫天阁传给他的信来看,已经没有几日的时间,自己既然知晓了此事,就断然不该喝酒,喝酒容易误事。可是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方才那些酒让自己软绵绵地惫懒——
——他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直接掐死陆明烛了事。
这几年他无数次地涌起这个念头,又无数次地压制下去。枫华谷之后,动静皆痛,俯仰亦苦。其实事后他想得明白,唐天越是断然活不了的,可为何又要让他独活呢?若是一起赴死,倒是省去许多无谓之痛。
他将脸埋在臂弯里不想抬头,可陆明烛却在摆弄他,这让他觉得十分不耐烦,先前好不容易褪去的焦躁又涌上来。
“喝这么多酒干什么?我本来还有事想同你说。”
叶锦城不耐烦地将额头更深地抵在臂弯里,他好像是在笑,肩膀轻微地簌簌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