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唐家堡丰茂的竹林沙沙地响,两人轻手轻脚摸进唐天越师父的屋子后面,唐天越在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摸了一把,耐心地折腾了好久,叶锦城披着单薄的黄色外衫,在有点寒凉的夜风中冻得哆哆嗦嗦,好在唐天越捅了一会儿,终于将锁头捅开了,两人赶紧闪进屋子里。
“哇……这个……”叶锦城一进屋子就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声,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屋子一面的架子上架着的千机匣显然还没有上内弦,可微微泛着幽蓝色的弩身已经可见不是凡品,叶锦城一步步走近,伸手摸了摸,只觉得入手如玄冰一般寒凉入骨,那流光百转的钢蓝色更是让他瞪大了眼睛。
“天越,这个颜色……”
唐天越凑过来,带着几分得意小声道:“这个啊,这个是空青锻打之后才有的颜色!”见叶锦城露出不解的神色,唐天越连忙道:“就是我们这里才有的一种矿石,明日得了空带你去看——”叶锦城懵懵懂懂地点头,白皙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弩身。
唐天越接着道:“这个百炼钢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师父为了淬这把弩,开始用的是嘉陵江的水,但是弩身涂了空青,师父说嘉陵江水是大金之元精,水x_ing太烈,后来试了许多次,最后还特地去涪津渡取来涪江水,调了好久才得到好配比……虽说是百炼成钢,可是这个弩身,淬过足足一百二十次,那水还不能重复用,不能打上来存放太久成了死水,只能一趟趟地调配,总之……”小唐门说着说着有点得意,他那时候还比叶锦城高,顺手揉了一把叶锦城的马尾道:“……总之,就算是你们藏剑山庄,也铸不出这样的东西!”
“什么啊!”叶锦城不服气地一把拂开唐天越的手,“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藏剑山庄做不出来的!”
唐天越只是笑嘻嘻地,也不反驳他,叶锦城觉得落了下风,脸都憋红了。
“总之……总之我以后一定会做出比这个更好的千机匣来!不卖给你!”
唐天越一改平日沉默寡言,嘻嘻哈哈地看着他笑,叶锦城觉得尴尬,红着脸憋了好久不知道为什么也噗嗤一声笑了,两人正笑得开心,却听见正屋那边有了响动,吓得赶紧静下来,一前一后手拉着手跑出屋子。
林间的月光溶溶,风吹过竹叶,沙沙地响,摇曳着一片皎洁的碎影,竹林间渐渐飘起纷飞的白雪,一片片飘落在叶锦城的头发上。剑庐附近的风都是炽热的,周围山丘上的白雪被热气溶得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叶锦城茫然地看见自己站在剑庐边的锻造台旁,他看见自己脸上挂着两行眼泪,比被融化的雪流得还连绵不断。铸造用的工具凌乱地散落在一边,刚刚淬过最后一道火的孔雀羽泛着冰冷却又炽热的杀气,被寂寞地晾在一侧,叶锦城看了它一眼,用血迹斑斑的双手掩住脸。
“我说过的……唐天越……我说过一定会做出比你师父做得更好的千机匣来……不管你出多少钱,也不卖给你……”
“你这孩子!发什么疯!快跟为师回去!”叶思游从剑庐外面闯进来,平日里清俊总是带点落寞的脸上,是担心太久而最终勃然大怒的表情,“回去!”
“我不回去。”
“你这孩子!”叶思游怒吼着,一只手倒提着织炎断尘大骂,“你这是疯了吗!再不回去休息,我可要不客气了!”
“我不回去!我之前跟他说好的!我跟他说好的——”
“师父!松手!师父!您松手……呃!”叶锦城挣扎着醒过来,才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竹林,没有飞雪,没有剑庐,也没有师父。
没有唐天越。
叶锦城醒了。面前的篝火在冷风的微拂下噼噼啪啪地燃烧,火光照着他半睁半合的细长的眼。那眼底什么波澜也没有。
距离那晚上他与陆明烛分别已经一月有余,这是大光明寺工程中的最后一笔大生意,叶锦城不敢耽搁,果然那晚之后第二天就动身了。更因为之前所顾虑的梅子雨,他与几位同门师兄弟日夜兼程往巴陵县赶去交割,好在整个事情还算相当顺利,如今已经是押着材料往回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他们押送着大批材料十分不便,而且此事又十分重要,故而一路都是小心谨慎,每日若是不能赶到大的市镇歇息,便宁可在前一站停留,以免出现纰漏。
而今晚会露宿荒郊野岭,则完全是个意外。
“我先前说走小路,你偏不听,如今可好。”叶锦城这边才醒,旁边的师兄叶梅芳也给冻醒了,一见叶锦城直勾勾地盯着火,不禁皱起眉头抱怨他。
这日早晨出发前,叶梅芳说是要走小路,可叶锦城不同意,说是小路不安全,还是走官道。而官道路长,只怕不能在日落西山前赶到下一个市镇。虽然叶梅芳算得他同辈的师兄,可究竟带队的是叶锦城,争执了几句便也没再勉强,谁知紧赶慢赶,却还是真的赶不上。
“师兄莫怪,是我想得太容易了。”叶锦城低头道歉,叶梅芳见他似乎面有愧色,也不再说话,转身裹紧了衣服继续睡了。
叶锦城站起身来,冷不防风吹篝火,那些火星顺着风向他袭过来,将华贵的银色下摆燎出了一片细密的小洞。叶锦城皱着眉头掸了一下,整了整衣服往四周看去,运木材的马车和马匹都安静地在四周盘踞着,除了篝火的噼啪声,就是马儿偶尔的鼻息声和着风声。叶锦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这次跟着来的也有一小队官兵——有了官家的人,总是不一样的——走到哪里都好办事。有三五个兵士并没睡觉,却是站在四面守夜。
叶锦城走过去,却瞧见是队正在守夜,见叶锦城过来,那队正微微点头示意,叶锦城带着点歉意道:“今日是我的错,害得军爷们要露宿野外,这点小意思,军爷给手下弟兄买酒喝吧。”说罢递过去一锭银子。那队正也不推辞,收了揣进怀里,才与叶锦城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
“叶公子,其实你倒也不用这样紧张,”那队正道,“这是建大光明寺要的木材,寺嘛,是朝廷下旨让建的,谁敢不识好歹动这些?再说了,咱们已经早就过了襄阳,这越往北走,离天子脚下越近,到处都是官兵,且不说南北衙,就是普通的县里,还怕没有那些个兵士?谁敢造次?”
叶锦城微笑着听他说话,一面用鞋尖去拨弄地上的灰土和树枝。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总觉得还是小心点好。”
“啧。”那队正摇着头,神色之间颇不赞同,显然是觉得叶锦城大惊小怪了,却也懒得反驳,与叶锦城一起低头去看那被南风吹动的篝火。燃烧的火星在风的吹动下,从南往北飘过去,叶锦城低头瞧着那些闪动的火星,之间微红的闪烁被风带着满满爬升,随即闪烁着明灭在黑暗中。叶锦城带着点茫然瞧着又一股微风吹起了另一波火星,却是缓慢地往西边飘去。
“叶公子,要说——”那队正拉着叶锦城还想说话,却猛然发现叶锦城倏然将目光收回来,抬起了头,对着风中嗅了嗅,脸色突然就变了。
“谁——”随着叶锦城没说完的厉声质问,那队正的脸色也变了,叶锦城的御风在夜色里撕破了一线凄厉的寒光,只听当的一声,那雪亮的剑身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可另一道凄厉的银芒带着破风的声音从远处直直飞了过来,在御风织出的网中穿了过去,那队正没来得及叫出声,就笔直地倒了下去,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声响,嘴角流出的血线洇s-hi了一小片干燥的灰土。
叶锦城已经来不及叫出声,只能一个转身卸去躲避的冲力,迎风回浪往后连连疾退,一面大喊道:“醒醒!醒醒!”接连踩步带来的强劲气流将火堆掀得四散崩开,四处的人纷纷惊醒,有些来得及摸到兵刃,有些甚至还未曾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就已经死不瞑目地瞪大了眼睛。叶锦城足下生风,疾退到叶梅芳身边,几个藏剑弟子都已经惊醒了,有些小师弟年纪还太小,未曾经历过风浪,见了这架势,虽然身负武功,神兵在手,也不免脸色苍白。
“怎么回事!”叶梅芳只来得及问出这一句,叶锦城尚来不及回答,一眼扫过四周,只见起码有二十余人从四面包抄过来,人人皆着黑衣,头发都严严实实地扎在黑色头巾里,分不出是男是女,更遑论什么门派。只是就方才那将人一击毙命的招数来看,人人皆是实力不弱。叶锦城他们被打个措手不及,已经折损小半,实力悬殊,眼看着情势危急了。
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侧翼的领头的两个黑衣人显然轻功非凡,一身轻功步步飞尘,手上长剑黑夜中银光飞舞,藏剑几人本来背靠背贴着对四周摆出个防御姿势,叶锦城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为首的黑衣人已经跃至身前,一剑刺出。那剑招轻灵诡谲,叶锦城先来措手不及,气息都未曾调顺,一时无法还手,只能一个瑶台枕鹤向一侧退去,谁知道那黑衣人攻势竟然丝毫未停,叶锦城这一躲,本来贴在他左弦的叶梅芳后背空门大开,那黑衣人一剑刺向叶梅芳后心,叶梅芳听见风声,要回身接招已经来不及,只能一个玉泉鱼跃向前冲去,连连点地几次,手上这才攒了力气,拔了重剑反身来接招。藏剑弟子皆是臂力惊人,那黑衣人被他重剑反手一抡,手上长剑与重剑一格,刺耳的声音伴着火花迸溅开来,人倒是被剑气震得后退几尺,却竟然借力一飘,干脆向后退去。
这一切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叶锦城却已经看出不对,大叫了声不好。就是这连贯不停的一招,他们之前聚在一处的阵型已经被打散,他与叶梅芳和其余师弟之间隔了有十几丈远,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叶锦城已经觉得后心一凉,那衣服顿时被横扫而来的剑气划破了长长的口子,从侧后方包抄上落单的叶锦城的三名黑衣人似乎也在畏惧着他手里的御风,叶锦城只觉得这三人身形极其灵活,显然皆是功力深厚,绝非一般贼匪。那三把轻剑更是上下翻飞,交织成一片星影,却又不长时间近身缠斗,只是一个两个此起彼伏地腾挪斜刺,叶锦城腾不出手来换重剑,只能一把御风苦战支撑。对方实力不弱,他知道就算腾出手来换了重剑也未必占得到便宜,三人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却又不一直近身,即使是用风来吴山,恐怕也无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