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让漆黑的夜色更加模糊不清。十余尺开外,在一道道箭刃似的雨帘中,走出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他手上端着千机匣,行走的步伐像是水上浮莲。
雨声喧嚣。陆明烛握紧了双刀,不由自主地艰难喘息。他听见对面来自唐门的男人说了一句话,思路却随着受伤变得迟钝,陆明烛一时没有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知道,叶大哥会放走你。”
(四十七)
雨势似乎稍微小了一点,陆明烛可以很清楚地听见对方的话。可更为响亮的,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那人说完一句话,似乎也并不着急攻击,只是端平了千机匣,隔着雨帘沉默地望着他。思绪虽然已经无限迟钝,可字面上的意思却还能理解。这人话里所指的,除了叶锦城不会有别人。
雨像箭矢一样在他身上摧折,又前仆后继地接踵而至。叶锦城?叶锦城?陆明烛只觉得一股奇怪的情感涌上心头,要是还有力气,他简直想纵声狂笑。
放走他?放过他?谁放过谁,谁又放过了谁?雨声这样嘈杂,这样喧嚣,他想起四年前血风交织的枫华谷,那时他也曾手握双刀,将端着千机匣的唐门弟子们逼入绝境,尽管最后让那批唐门弟子死在枫叶泽中非他本意,可是在之前的战场上,他一声令下,又死了多少人呢?这是报应,报应——没有谁曾经放过谁,也没有谁需要别人来放过,他在江湖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连这点觉悟也没有。陆明烛想放声大笑,可断续不继的粗重喘息让他只能艰难地咳嗽。事已至此,他总要放手一搏到最后一步。唐天霖沉默地看着他,却往后退了两步,陆明烛死死盯住他走路的步伐——是了,见过,他见过这个人,不止一次,巴陵县的龙饮丘,阿契斐长老死亡当夜逃走的刺客,如今对面的唐门弟子——他们交过两次手,这将是第三次,三次都和叶锦城脱不了干系。没错,一切都是早就谋划好,只为将他cao控于股掌。潮水一般的绝望激得身体更加无力,陆明烛无助地握紧弯刀。他知道对面这人实力稳健,如今自己已经连一成胜算都没有,要么束手待毙,要么反抗至死。
“你跟叶大哥好了三年,也算够本了。”
雨声太大,陆明烛听不清、也再听不懂这句话了,他只能沉默。
沉默只是对峙中短暂的罅隙,全部被哗啦啦的雨声填满。陆明烛不再说话,弓起腰来转身向前跑去。既然已经没有胜算,对面的人还不动手,显然就只是存了玩味的心思。将敌人玩弄于股掌的爽快,他也不是不懂。果不其然,陆明烛刚踏出一步,只听一连串密实的轻响,一排弩箭几乎是同时从后方飞来,在他脚尖前一尺有余的地面上扎出一排小小的栅栏。陆明烛向后一倾避过这一拨箭雨,反身一个流光囚影高高跃起落在唐天霖身后。
唐天霖却像是早就知道他这一招,还未等陆明烛挥刀,已经一个迎风回浪往后疾退,两人的肩膀在这交错的过程中狠狠撞了一下,牵连着陆明烛腰侧的伤口一阵撕裂的剧痛。可即使如此,他仍然应变奇快,几乎是瞬间稳住身形,紧接着又是一跃,唐天霖才疾退数尺,还未稳住脚步,陆明烛已经又如影随形地掠至背后,唐天霖拉不开距离,陆明烛的刀锋已经接踵而至,情急之下只能抬手去挡,唐门的护手上带着精铁尖刺,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四溅,那爆开的火花转瞬间被大雨浇熄。
唐天霖只觉得手臂剧震,一阵疼痛从左边小臂尺骨处蔓延开来直延伸到上臂。剧痛之下他却在心中无声地暗笑起来,陆明烛早就受伤,这一击几乎是用了全力,后面必然再也占不到便宜了。唐天霖转身点地,在雨帘里斜跃出去数尺,随即转身抬起右手扣动机括,陆明烛一击之下刚刚落地站稳,一股狠戾气劲已经扑面袭来,他反应不及,被迎面而来的一支弩箭直c-h-a进锁骨下方的位置,那股伴随而来的力气实在太大,推得他倒跄出去几尺。
脚下失去平衡,身不由己地跌坐在地的一瞬间他看见对面漆黑雨帘里的唐天霖又一次抬起了右手。战斗中摔倒,生死立判,陆明烛想爬起来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闪着杀气的寒光划破雨幕,冲胸口直s_h_è 而来。
几乎是同时一波浑厚的气劲从陆明烛身后的方向推过来,连万千雨箭都被这气壁逼得生生改变了方向,拉扯成千万条长线斜坠出去,携带着穿破雨帘的箭矢在半途中被气场冲得失了速度,随即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陆明烛只觉得周身一股气劲笼罩,连打在身上的雨都小了许多,他反应极快,根本不去看到底是谁在这生死关头出手相助,只是挣扎着往后连蹭了几尺,咬紧牙关一个翻身爬了起来,重新握紧双刀——视线透过雨帘,他看见面前那人的背影和白色滚黑边的道袍,这人根本不回头,只是叫了声:“你先走!”言毕手中长剑平举捏个剑诀,只见青色剑气升腾,一道气劲直落在数尺开外唐天霖脚尖前面,那股力气显然十分浑厚,逼得唐天霖向后一跄,身不由己地直被推出去十余尺。这道士手上不停,又是一道气劲落在前面,内力交叠直铺开一条路,趁着唐天霖被逼退,他已经急速转身来,手上剑花一挽,剑诀落在剑身,随即长剑一指,一道气劲直落在陆明烛身上。差不多是与此同时,那边唐天霖见到情势急转,也不再近身,更不对这道士动手,只是抬手连扣弩机将攻势全部对准陆明烛,正是一心要取陆明烛x_ing命的模样。那道士手上不停,长剑又是一甩,一股气劲直推在陆明烛身后。
“走!”
陆明烛用手腕抵住胸口下方的位置,再不回头看一眼,扭头狂奔。他心中很清楚,再留在战场上只会成为拖累,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尽快逃离。锁骨下方c-h-a着的弩箭上有倒刺,随着动作似乎在一点点往深处蠕动,胸口一阵阵撕裂似的疼痛,从喉管下部和胸腔中间蔓延开来,他觉得喉咙深处开始泛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随着急迫的难以为继的呼吸而越来越浓。前一阵的暴雨雨势太大,此时逐渐细微,从两腿上泛起的麻木渐渐蔓延到四肢,手上两把轻重不一的刀此时都开始变得同一般重逾千钧。陆明烛踉跄地跑着,步伐终于随着渐而稀落的雨点慢了下来。冰冷的雨水不再冲刷,奔跑带来的热意渐渐盖过了剧痛,疲倦过后是茫然而不知方向的轻快感,他甚至不太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奔跑。渐渐他听见轻柔的诵读声,像是在家乡的时候,长老们夜晚面对熊熊不熄的圣火吟诵的教义,那语调轻柔、奇异,像是抚平焦躁的甘露。
他渐而感觉不到沉重,随即陷入温柔又无尽的黑暗。
唐天霖站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一动不动,任凭风雨吹打在身上,只是端着千机匣,双眼越过无数高低的建筑,一直望向漆黑的长街另一头。天空终于开始有了云收雨散的势头,月亮的一角从乌云背后探了一下头,又缓缓地将自己掩藏起来,那瞬间的月光连带着唐天霖脸上冰冷的半边面具一闪。他也不知站了多久,猛然后面一股疾风,唐天霖像是猛然回过神来一样转身极抬右臂,对着前方s_h_è 出一箭,随即却觉得身体一轻,正是被人用轻功带了起来。
风连晓收了气力,两人落在一处佛寺的偏殿顶上。唐天霖站定了将千机匣收在腰后,冷着脸不发一言。雨转成连绵不断的细丝,不住飘落在他二人的身上。
“好大的杀气,老子差点被你钉在地上。穷寇莫追,跑了就算了,你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等着巡夜金吾卫来抓?”风连晓咂着嘴,见唐天霖面色生冷如霜,只好摇头一笑,那笑声里有大仇得报的满足,却也有胜利后的落寞,“跑了就跑了。今夜事成,江湖从此已经天翻地覆,当年我师门上下全殒命枫华谷,如今……你我都算是大仇得报,你何必这么执着。”
“……你懂个屁。”唐天霖突然脱口骂了一句,仍旧是冰冷缓慢的语速,可语气恨极,像是淬了毒液的针尖,“该死的道士,若是早知今日,你同他打的那次,我不该拉你上来,原应该趁早将他弄死,以绝今日之患。”
风连晓听他提当日自己与凌尘打架的事情,本来想大笑,可随即被唐天霖后面的话戳得一愣,随即只能沉默不语地转头去看天。
一轮明亮而冰凉的硕大圆月终于从乌云后头探出头来,大雨洗去了血腥,掩盖之前刀光剑影,长安城一片安宁。
卫天阁指挥士兵收拾残局,待到忙完,已经是接近天亮,宵禁就要解除。他擦去脸上的烟火血迹,往城东方向望去。那里已经透露出一点新鲜的鱼肚白,夜里的暴雨冲走了一切,天地间一片天朗气清。这即将东升的旭日,将要照耀着一片新的江湖。卫天阁疲倦地摇头一笑,将副手遗落的长枪和自己的并在一起负于背后,策马而去。
叶锦城被天策医官弄到屯营,整个过程中一直昏迷不醒,肩头断刃让移动他成为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那断了的弯刀刀刃穿透了肩膀,两边露出的部分长度相当,那悲魔饥火的刀刃形状诡谲,刀身上数条极细的血槽断续汩汩引血,随着搬动,伤口的血总是止不住,流失的气血推送着叶锦城陷入更深的昏迷。
那刀刃形状带有倒钩,扎穿肩膀后着实难以取出,陆明烛这一刀毫不留情,位置格外刁钻,取得不好,这条手臂多半要废;可若是不取,陷在肩上不断造成伤口,血凝不住,且不说手臂不保,连x_ing命也要不保了。天策医官不敢贸然取出刀刃,一时半会却也请不来医术高明的大夫,正在束手无策,就见静亿大步走进来道:“交给贫僧来吧。”说罢挽起衣袖,将叶锦城推成盘坐的姿势扶住,随即运指如风直点叶锦城肩上几处x_u_e道。那指法十分特别,一旁的天策医官们有人似乎发出了轻微的疑惑感慨,静亿神色凝重,显然也并不十分有把握,可情形已经容不得犹豫,只见静亿仔细观察刀刃的位置,又是出手连点叶锦城几处x_u_e位,随即从后肩位置并拢两指捏住刀刃,缓缓向前送了送。
叶锦城虽然昏迷,可静亿这一动,身子剧震,连额头上的筋脉都一条条浮起,显然剧痛入骨,却由于x_u_e道被封,只能坐着一动不动。静亿手上不停,用力一扯,那刀刃随着一股血液被反向抽出,叶锦城脸色一白,睫毛突然颤动不住,双眼挣扎着张开一半却闭合不拢,只能看见森然可怖的眼白,连着额头上不由自主暴起的青筋不住抽搐,随即彻底不省人事。这一下昏迷得彻底,连洒在伤口上是要剧痛的金创药都再也激不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