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亿处理完伤口,包扎完毕,只见叶锦城面如死灰,半干半s-hi的长发凌乱地覆在脸上,那脸孔本来青春洋溢,俊俏无匹,如今只能看见一片灰败,像是在一夜之间就苍老下去。静亿看了他一刻,突地低声一叹,随即用旁人送来的水濯洗双手血污。
“大师这手法精妙,我等自愧不如。”有天策的军医道,“只是这手法,仿佛与青岩万花谷的大夫们颇有些……”
静亿摇头,诵了声佛号打断了这话。
“贫僧不擅治外伤,情急之下出手一试罢了。是好是坏,只能看叶施主因缘造化。”
“……这点x_u_e截脉的手法……”
静亿又是一摇头,再诵一声佛号,转身走出屋子。迎面而来的正是卫天阁,他忙了半日,处理完所有事情,赶着回来看叶锦城如何。静亿与他打了一个照面,随即低头还礼。
“大师,事情已经结束。这原本是俗世纷争,少林寺原本佛门净土,却拉上了你们,在下——”
“何为俗世,何为净土?万物慈悲,可到底也杀为法门。世间多少般轮回因果,也不过如此,将军不必多虑了。”他说着陡然换了种竟然十分轻快的语调,“人在江湖,杀戮还是积善,原本已经是前生注定,随x_ing而为,便也是佛x_ing了。既然事情已经结束,贫僧也可回去向方丈复命。”
“这……”卫天阁面有难色地向后背方向望了一眼,“大师知道,叶锦城是我朋友,我之前已经听人说了大师为他疗伤,手法精妙,而且我一个局外人看了许久,觉得大师像是同他颇有因缘……他如今这景况……”卫天阁说着打了一个手势,显然是在暗示静亿之前在大光明寺时,叶锦城那不同寻常的情绪,“……我已经让人快马加鞭给杭州送信,至于向方丈复命之事,我派人去替大师做完,烦请大师留在此处照应他一阵,待他师父来此,再……”
静亿听罢最后一句,沉默片刻并未答复,可他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痛得要命。全身上下,细微到指尖,嘴角,无一不痛。陆明烛恍然睁开眼睛,入眼的帐顶是一片靛青与白的交织,那细布织就的帐子朴实无华,显得素净。这不是叶锦城的风格,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心绪还纷乱着,可随即一幕幕刀光剑影渐渐浮现在脑海,一阵剧痛骤然从心口处传来,痛得他一下抽搐起来,手痉挛着伸出去却攥不住床帐,只能随着剧痛不住地哆嗦。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他无暇顾及是谁了,只是病态地抽搐着攥紧了那只手,那人也不退开,任他握着,却伸出另一只手来拂过陆明烛身上几处x_u_e位。
这一阵发作好一会才归于平静,视线渐而清晰,陆明烛看见面前一人峨冠广袖,白色道袍滚着镶边,眉眼清俊疏离,是纯阳宫道子的打扮,可自己却不认识。他心中一窒,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张口却不知怎么问,喉咙间的痛楚更甚,转头呛咳起来,立时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涌出血沫。
那道士赶紧伸手按住他,道:“在下纯阳宫凌尘。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可是昨日那支弩箭,扎在你这里,”他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你喉咙受了伤,别说话的好,这里安全,有什么问题,都以后再问。”
他话音未落,那边陡然传来抓挠门板的声音,凌尘脸上表情微动,起身去开了门,一团n_ai蜜色的影子挪进屋来,竟然是桃桃。这猫脚爪似乎受了伤,见到陆明烛躺在榻上,立时嘶声叫起来,一瘸一拐地直扑而去,却被凌尘眼疾手快一把捞了起来。桃桃挣扎大叫,全身的绒毛都倒竖起来,显然是对不能与主人亲近十分不满。
凌尘脸上神色复杂,道:“这猫是你养的?我救你回来那夜,也难为这畜生怎么找到这里,这前爪受了伤,也不知怎么跟来的。我差点也没有发现,它恐怕就要死在外头了。”凌尘说着突然冷淡一笑,“这年头,畜生总比人还有情谊。可笑。”
陆明烛盯着那n_ai蜜色的大猫,随即艰难地将面孔转向床榻里面。他知道自己的嘴唇在不住地颤动,可不但说不出一句话,连眼眶里都是干燥的,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
(四十八)
他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静谧。首先恢复的是耳力,他听见窗根下夏虫吱吱的低鸣,有些热,嗅到带点潮s-hi的水汽的味道。好像是西湖的夏夜,唐天越跟着师父来了藏剑山庄,与自己同榻而眠。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躺在身边的人,可思绪滚动,似乎云山雾罩,夏虫的鸣叫逐渐清晰……是了,这不是西湖,旁边也不是唐天越,是陆明烛,是夏夜的长安。他脱口而出的的“天越”二字消散在唇边,理智重新掌控着他,他伸手去摸旁边侧卧的人,那皮肤的触感,手心微凉的汗水和温热的皮肤,是陆明烛,是他恨之入骨的门派明教的弟子。可这气息,这时令,包括这人的睡姿,呼吸的声音,都无比熟悉。看得久了,也就熟悉了;恨得长了,也就习惯了。他是有要事在身的人,所有的布局和殚精竭虑,不能因为一个名字的叫错就毁于一旦。
“明烛……”他很清楚自己的语气虽然焦躁,却极力保持温柔,他伸手去摸索,可入手似乎只有冰凉的竹簟。夏虫的鸣叫持续不断,他睁开的眼睛渐渐恢复目力。没有,不是陆明烛的屋子,他静静地躺着,双眼凝视昏暗的床帐顶。屋子里一片静谧,他并不知道这到底是哪里,也不关心。所有的脉络渐渐在心中清晰地浮现起来,他不动,也不能动,只是躺着静静任由回忆掀起狂潮,将他彻底淹没。
夏虫的声音在窗根断了一会儿,又吱吱地继续,大概是螽斯的叫声。这声音熟悉有韵律,他记得幼年的时候,经常跟着这种声音去捕捉Cao丛中的虫子,又被母亲唤回,在夏夜的晚上,他也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陷入安谧的梦乡。母亲杏色的衣服和发带,温柔拍打他入睡的手,成了深藏在心底深处,连唐天越也不曾分享过的回忆。他的武功基础在很小的时候由母亲教给,并非师父叶思游所授。
从记忆中起,就没有见过父亲。这对年幼的叶锦城来说,并未产生什么影响。一起长大的同辈孩子中,没有人敢嘲笑他。不光是因为他家境优渥,是叶家较近的直系一脉分出,也是因为母亲的强势。记忆中他从未看见母亲流泪,更没有同辈孩子敢在背后议论他什么,虽然他隐隐觉察到,长辈的师伯师叔提到母亲时,虽然鲜少背后议论,可脸上总带着惋惜的模样。他还太小,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在他还提不起重剑时,看过母亲与她的师兄弟们切磋,双手紧握重剑,英姿飒爽的模样和美丽却坚毅的面容,坚韧不输男子。
她是幼年的叶锦城全部的勇气,即使没有父亲,他也觉得只要有她在,什么都能担当,只要在母亲杏色的衣摆旁,就总有安宁和温暖。她挺括又飘逸的杏色衣服,她手握重剑的英姿——全部是力量,是不惧别人议论,能我行我素、掌握运命的力量——他还太天真,天真得不知道运命充满欺骗和假象,感知不到力量在重压之下也会一点点碎成齑粉。
母亲开始频繁地接到信件,她的躁动和不安,即使年幼的叶锦城也感觉得到。在入夏的时候,母亲在夜里挑起一盏灯火,坐在桌边读信,读完信不叹气,也并未哭泣,只是沉默地将信件放到灯火上引燃。叶锦城能感觉到她的心事,像是平静冰面下暗涌的潮水,指不定哪一日就要破冰而出,引发滔天巨浪。他询问母亲,她却从来只是微笑,告诉他好好读书与习武,不用想其他的事情。她开始频繁地抓住每一个在外行走江湖或者做生意的师伯师叔,询问着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情。叶锦城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可远远看着他们,已经能感觉到,那些师伯师叔,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有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从脸上流露出来,有的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蔑。那个夏日很长,少雨,直到有一日他下学归来,天空暗沉沉地布满y-in云,闷雷在灰蒙蒙的湖面和飞来峰的峰尖上滚动,孕育着夏季的大雷雨。这闷雷听得人心慌,他又未带纸伞,只能急匆匆地往家中跑。
宅子里没有人,下人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闷雷一声声滚动得越发急促,年幼的叶锦城奔过月亮门,跑到屋檐下,雷雨前的疾风吹了起来,他用力推开比他高上许多的门,一阵猛烈的穿堂风从身后刮来,衣摆、头发和地上散落的凌乱几张惨白信纸,都疯了似的狂乱飞舞起来。屋子里无比昏暗,直到外面一道白亮的闪电直劈下来,随即惊雷惨叫着炸响,他瞧见自己头顶上的位置晃荡着杏色的衣摆,无力垂在半空的双足和随着狂风不住摆动的惨白绫子,像是活了一般冲他扑来。他直瞪着眼睛,只觉得手足俱软,想要大叫,却只能发出类似刚出生的猫狗崽子一般呜呜的哀鸣,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去,却被之前母亲踩踏着自缢的凳子绊倒,怎么都爬不起来。外面炸雷尖啸着接踵而至,整个屋子一明一暗,随即豆大的暴雨狂泻而下,天地之间骤然拉起昏暗惨白的帘幕。
他被一群冲进门来的人拽住手脚,为首的是师叔叶思游,他用力捂住叶锦城的眼睛,将浑身哆嗦的叶锦城往外面拖去。他挣扎大哭,四肢乱踢,死也不愿离开母亲身边,可终究抵不过大人们的力气,只能尖叫嚎哭着被拉出门外。挣扎踢打间有人松了手,他被拖开的一刹那,看见叶思游弓着脊背瑟瑟发抖,双膝似乎不堪重负地一软,跪在还在横梁上摇晃的母亲下面。
他没有生病,却一连数日地沉默,不再说话。叶思游流着泪收他为徒,抱着他去送别灵柩,他用双手圈住叶思游的脖子,把脸颊埋在他的衣领里面,那漆黑的棺木太过可怕,尽管知道那里面是他的至亲,他却不敢再看一眼。直到下葬结束,他却仍旧说不出一个字来,平常聪明伶俐,却一下变成了这样,叶思游焦虑痛苦,辗转反侧,他却仍然一语不发。母亲的死引发山庄里突如其来的沉默,那段时间,与母亲认识的人都不说话,可谣言终究止不住,他冷眼旁观,总能在每一日人们悄悄的、背着他的议论里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直到有一日听见师父叶思游与人争执,直到大打出手,言语间涉及到母亲,那些话他听得似懂非懂,却都牢牢记在了心里。叶思游挂了彩,回来因为私自与同门师兄斗殴被庄主处罚,闭门思过。叶锦城沉默地去看,他看见叶思游在佛龛前面静坐,默然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