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一)【完结】(70)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对叶思游道:“师父,不要哭。”

  沉默的解冻也突如其来,叶思游虽然欣慰,却一直小心翼翼,不再同他提起这个话题。叶锦城天x_ing原本开朗,经历此事后沉默不少,明明年幼,却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地习武与读书。直到两年后蜀中唐门来与藏剑山庄交流锻造之术,他遇见跟随师父前来的唐天越。

  夏虫的叫声吱吱不停,叶锦城回过了神。肩头的伤开始剧痛,剧痛不止,额上也开始迸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小腹的位置也在剧痛,内力似乎散了,不受控制地到处流窜,胸口也隐隐地痛。他凝神躺了一会儿,却觉得越发难捱,只能深吸一口气,尝试着用未受伤的那边肩膀挪动。身体像是磐石一般纹丝不动,他用力挣动一下,努力地往墙壁另一侧蹭过去,手背上的筋脉因用力而浮起,他挣扎着半坐起来,肩头的刀伤似乎又渗出了血,他懒得理会,只是兀自喘息不住,用尽全力地盘坐起来,背靠墙壁,合目调息。

  吱吱喳喳的虫鸣总能引起关于夏夜的温柔多情的回忆。唐天越x_ing格平和,头脑聪明。在认识了唐天越一段时日后,他发觉唐天越的小心谨慎,是个懂得保护自己和同伴的人。叶锦城渐渐长大,当年听到的话,言犹在耳,尽管事情过去数年,有些话还是会不胫而走,他渐而明白当年母亲自缢的原由和师父叶思游的愧悔来源。母亲年少时与师父定亲,师父年少气盛,对母亲却只有姐弟之情,直到后来与万花谷陆沧海情投意合。男子相守一生,虽然为世俗不容,两家长辈更是暴怒如雷,却抵不过师父执拗坚持,这门亲事只能告吹。母亲虽然伤心,却也未耽于此中太长时间,只是拿了剑出门游历,直到遇见父亲。

  叶思游从未对叶锦城说过半句他亲生父亲的不是,直到多年过去,叶锦城已经成年,叶思游仍然用他教导幼年时叶锦城的话教导他,你的父亲母亲教导你,君子如风。即使也许他心中明白,叶锦城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到处都是,叶锦城的母亲独自怀着身孕回到山庄开始等待,直到他五岁那年,她才承认自己已经被第二次抛弃。

  漫长的岁月在叶思游和叶锦城师徒二人的讳莫如深中沉默溜走。随着年龄渐长,他开始明白,她的温柔背后都是眼泪,她的力量不过是为了苦苦支撑。那些流言从一个人的口中肆无忌惮地说出,又在江湖中转成更加难听的传闻。对面的笑脸在一转身后可能变成讥讽的恶意,表象下的尊敬关起门来也许其实只是刻毒的嘲笑。藏剑山庄,君子如风,没有人会对母亲进行无情的嘲讽和讥笑,可那些同情怜悯的目光未必不能胜过唇枪舌剑。

  他还太小,太天真,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去保护她。只能无知地袖手旁观,看着她被无尽的等待将青春和期望的力量一点点碾成齑粉,直到最终连爱他的责任也撑不起她的勇气时,绝望地选择了此一生。他不怨母亲,只是深恨自己的弱小。

  唐天越不同。他一直都十分懂得规避危险。既然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命如Cao芥,那为何不好好活着呢?少年时代的叶锦城已经开始懂得许多事情,他的剑术有成,铸剑术更为出色,可他还并不懂得唐天越的温柔和退让,母亲的离去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年少气盛的他也会嘲笑唐天越,作为唐门弟子,他看起来缺少那种沉默的忠诚。不过这些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与唐天越相处的时光,在记忆中化成芬芳的橘子花雨,唐家堡纷纷飘落沙沙作响的竹叶,灵隐寺的钟声,嘉陵江的壮阔,手牵手小心翼翼的亲吻。这些美好温柔的回忆最终归结为他熟悉的一种声音和感觉——枫华谷的连天暴雨和雷声。许多事情不像看起来一样,沉默寡言的唐天越,为了家人而根本不肯去出危险任务的唐天越——面对明教弟子的拷问,他像是叶锦城在剑庐铸剑时那些淬过火的精钢一般岿然不动,哪怕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也至死不肯说出唐门弟子的下落。

  叶锦城咳嗽起来,随即竭力地压住。涌起的心绪和胸口的气血一样翻滚不住。伴随着暴雨和白亮的闪电,屋子里明暗不定,为首的明教弟子讪笑着道:“我们指挥大人心善,叫我轻着点审你们,我对他说这样不行,他还不信。看吧,又是个不识时务的。”他的心思已经昏沉,听不大懂这个明教弟子话中的意思,更无力仔细分辨这到底是谁下的令,直到他瞧见那个所谓指挥的明教弟子的脸——他的靴尖有金属镶头,尽管踢的不是自己,可是一阵阵剧痛却不能更甚。这漫不经心的用脚尖拨弄的动作深深地刺痛了他——力量,时隔多年,他仍然如此无力,仍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天越变成冰冷的回忆。

  大庄主说过,以心为剑。可究竟什么才是以心为剑?纵使心x_ing坚定,不染尘埃,面对挚爱惨死,即使以心为剑,却救不得命。

  苍天无情,总是用风雷闪电来告诉他至亲至爱的离去。他无力反抗,只能寻找机会,长久以来,痛苦变成无奈,无奈又变成仇恨,渐渐发酵沉淀,成为只许他一人啜饮的苦酒。叶思游阻止不了他,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可他知道陆沧海负心薄情,背弃师父而去,叶思游多年来隐忍不发,却将自己弄成那么一副模样——他不要忍,不要退让,只有掌握主动权,将力量握于掌中,才能指点运命。明教经过枫华谷一战,势力蒸蒸日上,中原门派尽管各自心中都将明教视为大敌,可表面却也不能不去以示亲好。叶锦城碎星门下,与其他人一起来到长安经商,朝廷下旨建筑大光明寺,对他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前去争取契机,却发觉负责建筑的主要监工,正是枫华谷暴雨夜的明教指挥。栗色的卷发和眼睛,都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想大笑,却用尽一生的力气忍住了拔剑的冲动,既然如此,正是上天赐予的绝好机会,与明教攀个交情,了解他们的状况,总是好的。只是他万万未曾想到,陆明烛会主动示好,表示倾慕。恨意和欣喜驱使着他向前走,哪怕前路险峻深黑,荆棘遍布,他也不回头,不呼唤,只要事成,就可以去见唐天越,就可以去见母亲。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清醒过,像此刻一般轻松过。三年来自己的微笑是虚假,温柔是做戏,情深更是伪装。巴陵桃花雨,陆明烛因感染了风寒而微红的鼻尖,清苦的莲根茶,拥抱,亲吻,纠缠,藏经殿幽深的书架深处传来的暧昧喘息,龙饮丘下奋不顾身的营救,温柔的低语和安慰,剑庐中交织着火热和冰冷的弯刀,一罐罐封好的江水,叶九霆对着陆明烛的大声欢笑,三年的时光,甚至长过了自己与唐天越的相处,可这都是假的,假的。他很清楚,他一直都很清楚,在烟水朦胧的湖心亭里他给自己唱,给自己的运命唱,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无论是母亲离去那日的暴雨,还是枫华谷的惊雷,都不如大光明寺的雨夜那样暴烈而充满杀气。跟随着天策府的士兵进入大光明寺,周围闷雷滚动,暴雨前的风开始缓缓地吹,他手执重剑——这不是四年前的枫华谷,这是大光明寺,明教已经被围入浅滩,手上重剑虽沉,可他觉得自己此刻踏风掣雷。

  暴雨前的风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漩涡,他感到自己已经平步疾风。直到前方传来兵戈交击的声音和惨叫,他跟随着天策士兵推进的路线冲进大光明寺,那扑面而来的腥风让他陡然清醒,全身的杀意一瞬间开始兴奋地流动,伴随着奇怪的心慌。这是他第三次如此直接地面对死亡,这死亡不光荣,不壮烈,只是血腥。天策士兵训练有序,英勇善战,他随着他们前进的步伐踏过尸体,明教弟子们倒伏在四处,白色罩衫被浸透鲜血——他想起师兄叶梅芳,他着急地寻找谷清泉,寻找陆明烛。为了师兄寻找谷清泉,为了亲手报仇,恶意地打碎陆明烛的美好梦境而寻找陆明烛。他找不到他们,四处战况纷乱,天策士兵形成的防线严密,他知道自己不能扰乱,更无法超越到他们前面。他弯下腰,掀开一具具倒伏的尸体,寻找陆明烛。刚死去的人,濒临死亡的人,汩汩地流淌鲜血,浸s-hi鞋面,重复地浸染衣摆,被豁开的喉咙,扎穿的心口,汹涌而出的血到处都是。死亡,这才是近距离的死亡,与唐天越的死不同,这火海地狱让他喘不上气来,如雷般的心跳开始响起,他只能竭力压制。

  手腕酸痛,重剑开始重逾千斤。太重了,他从未觉得这重剑是这样重,重得超过他多年来的负担,重得让他觉得脚下鲜血开始凝住步伐。

  没有后悔,他没有后悔,绝对没有后悔。

  心口骤然一痛,叶锦城蓦地回过神来。屋子里深黑安静,墙根下夏虫依然持续地叫,他咂出满口的血腥气,手却像是抬不起来,只能任由血线流下嘴角。心口的痛楚开始翻涌,像是又要发作。夏虫的声音渐渐淡褪,陡然之间,雨声,雷声,屋梁下招展的白绫,唐天越冰凉的指尖,谷清泉血迹斑斑的金发,还有陆明烛那一声长长的泣血悲鸣,这些光影声像,陡然爆炸似的在脑海中纷纷扬扬,逼得他连连后退,踉跄跪坐。

  天色渐渐放亮,夏虫的声音淡褪下去,人声开始从四面八方传来。窗棂透进刺眼的光线,叶锦城微微动了动,他重新找回知觉。胸口的痛似乎消褪了下去,褪成一片呆滞的空白和麻木,他想用手摸摸,又莫名觉得那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他挣扎着爬起来,肩膀还在火辣辣地剧痛,双腿一挨着地面,就不由自主地哆嗦抽搐起来,他用未受伤的手扶住墙,一步步往前蹭去,屋中闷得难以忍受,他觉得想吐。

  短短的几步路他走了许久,走出一身的淋漓冷汗。他推开了门,走到庭前,终于明白这里是天策府在长安的屯营。阳光从东边照s_h_è 过来,早晨的庭院里还很清凉。

  他合上眼睛。

  身后传来的轻微脚步声打断了他,那脚步声沉重、迟缓。叶锦城转过头去,叶梅芳穿着一身白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叶锦城看见他惨白的脸色与红肿的眼睛。叶梅芳似乎也未想到他走出来,叶锦城看见叶梅芳抬眼看着自己,那熬得通红的双眼一瞬间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脚步也骤然停下。叶锦城却未曾注意到,他干咳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无比沙哑,简直像是垂垂老矣。

  “……梅芳……师兄……

  “我……对不住……你。不过……你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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