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盘根错节的道路上,颜止骑着一辆风烛残年的二八自行车,呼哧呼哧地奔向他的新生活:西天饼屋。
饼屋离住处不远,颜止从比他年龄还大的筒子楼里出来,一直往南骑10分钟,路过一个鱼市、毛绒玩具一条街和一个中学,拐进一条狭长得自行车不把着都不会摔下来的胡同,就会像桃花源记里记载的那样,来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清净世界。这里有顶天立地的槐树、永远躲不开的狗屎、到处跑的熊孩子、满地落花似的瓜子皮,以及总是等在门口的,何末。
何末见到颜止就高兴地大喊:师兄,你来啦。
嗯。颜止把自行车拴好,抬头问:师父呢?
何末:找如来聊天去了。
颜止走过何末身旁,一拍他脑袋:你能长点记性吗?下次出门带着店钥匙好不?
何末嫌颜止的车铬屁股,所以总是早半个小时坐公车过来,顺便到车站前买早点。到早了他就在槐树下等颜止,如果他们的师父大西也到早了,两人就在一边下跳棋一边等颜止。
颜止拉开了店门,一阵人造香精的甜香扑面而来。他看了看地上:操,昨天做坏了的蛋糕忘记扔出去了。
何末扒拉扒拉袋子,赞叹道:这里的鼠兄真仗义,不往穷人的窝里淘食。
颜末看了眼:连老鼠都不吃啊。
他们勤工苦学了一个来月,最后得到一个结论:西点这玩意儿肯定是火星人走私进来的。这么多的材料,这么繁复的步骤,还有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控制,是地球人做得了的吗?浪费了无数面粉、鸡蛋和植物奶油后,颜止一踏进西天就发怵,何末倒是无所谓,做成怎样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何末:师父说他早上回不来,让我们做好焦糖奶油酱。那是什么鬼?就是那种黑乎乎的、沾到手就弄不下来的甜酱。
听何末说完,两人都觉得很倒胃口。于是无精打采地弄材料去了。
锅里放入细砂糖后,倒入冷水,小火加热。随着热度上升,糖会渐渐溶解,并开始冒出小泡。加热的过程中不需要搅拌,渐渐地,泡沫越来越多,糖的颜色开始变黄色了,就可以轻轻摇晃小锅,让糖的颜色变得均匀。糖的颜色越来越深,变成深琥珀色的时候,立刻关火,倒进煮沸腾的淡奶油。倒入以后,糖浆会激烈地沸腾,要小心用木勺将糖酱充分搅拌均匀,并把锅坐在冷水盆里,继续搅拌,使糖浆能快速冷却下来。
何末一口气念完师父留下的笔记。颜止一边听一边把撒到桌上的糖扫进垃圾桶,完全跟不上何末读的外星语。
最后他们熬出来得东西,果然很符合何末的描述,只不过它不是甜的。
呦,颜止尝了一口之后,赶紧灌了大杯水,这东西肯定去火,比黄连还苦。
两人围着锅唉声叹气,一筹莫展。何末说:记得隔壁老吴教我们的文明城市生存守则吗?
颜止:饭太差找老干妈,有麻烦就问度娘。
于是两人拿着手机搜啊搜,度娘果然神力无边,两人竟然找到了焦糖奶油酱的速成法。
何末把两盒炼奶放进了高压锅里,潇洒地盖好,点着火。两人就悠然自在地搬个马扎到槐树下,吃早点去了。
还没吃上两口,突然听到惊天一响。两人怔了一怔,一起喊道:厨房!
他们飞速跑回去,发现洁白的厨房已经变成灭门案现场。高压锅炸开了,黑乎乎的炼奶飞溅得到处都是,黏糊糊的液体从墙流淌下来。饶是两人见过大场面的,都惊呆了。
在他们还没回过魂时,门外又有人叫了起来。
颜止身体反应比脑子快,还没弄清楚自己跟外面的惊呼有什么逻辑关系,他就跑了出去。只见隔壁鱼店的门口围了一群老人,地上坐着一个老太太和小孩子,小孩拼命干呕,很难受的样子。他们的前面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女人喊着:小雨,老太太喊着大头。凄厉的呼叫此起彼伏。
颜止完全摸不着头脑,他走了过去,发现孩子脸色红紫,是噎到了。他二话不说,蹲了下来,提起了孩子利落地往自己膝盖上磕了几下。在大家骇然的目光下,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块滑溜溜的东西,憋了好久的哭声终于决堤而出。
他吐出来的,是一尾艳丽的神仙鱼,而且居然还没死。
老太太喊:大头,女人喊:小雨。一个抱住了孩子,一个捞起了鱼。
颜止奇道:小伙子,你怎么把鱼吃啦。颜色漂亮的鱼都不能吃,要吃也等它长大点,肉还多。
女人怒道,小雨不是鱼,它是我宠物。
颜止认得她,普罗旺斯水产店的老板,喜欢养热带鱼。
女人继续说:刚才不知道哪个无良的放了一炮,我正清理鱼缸,手一抖,小雨就溜下来了。这倒霉孩子手也快,捡到就往嘴里搁,多悬没噎死啊。
老太太听了不乐意,两人吵了起来。
放炮的颜止冷汗直流,没想到做个酱也能差点出人命。厨房里狼藉一片,店门外又吵个没完哭个不停,颜止在路边楞了一会儿,决定先把孩子解决掉。
他把大头牵进了店里,顺手在台上拿了个昨晚被遗弃的蛋糕,递给孩儿说:大头,别哭,看你眼睛都肿得比头大了。
大头见到吃的,果然立马止住了眼泪,欢快地把蛋糕塞进嘴里。叔叔,这个饼真好吃能再给我一块吗?
颜止笑着把整个塑料袋都递给他,又粗鲁地帮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你想吃多少都行,反正我们每天都扔好多的。
大头露出祖国花朵的笑颜。看着孩子的吃相,颜止突然觉得,做蛋糕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嘛。
第七章:小红帽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都在厨房里擦墙擦地,苦不堪言。
厨房里还站着叨叨絮絮的大西他两个小时前回来,此后嘴就没闭上过还有自认为找到乐园、自此赖在饼屋不走的大头。
颜止心里想着,这不得清理个十年八年啊,就听到有人来了。鱼店老板脚步轻快地走进厨房,不客气地找了张干净的凳子坐下来,轻轻一笑:炮是你们放的吧。环顾一周,她又说:呦大西,你们这是在炸店呢,经营不下去了骗保险吗?
大西走过去,叼上一根烟,又把一根烟递给老板:胡说什么呢。我们生意好着呢。看我们人丁多旺。说着摸了一把快把头伸进烤箱的大头。
鱼店老板看向颜止和何末,这两位小哥就是这里的新老板吗?
大西赶紧把他俩拉过来,郑重地介绍说:石头,小河。隔壁普罗忘事的老板桦姐姐。
桦姐笑骂:你才忘事儿。石头小哥,谢谢你救了小雨,要不它就游进这小屁孩肚子里了。
大头听见了,抬头问:它会自己游到我肚子里吗?
桦姐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以后你肚子就是它鱼缸了,投点鱼食还会越长越大呢。
大头一瘪嘴:我才不吃鱼食。
姐,大西哥哥,一个女孩儿进了店里,姐,送鱼的来啦,在门口等着你呢。
女孩儿走路跟风似的,轻轻巧巧就就飘进了厨房。她看见厨房的惨况,一呆:大西瓜,你的店被黑社会砸了?是不是欠人钱啦。
大西:你们两姐妹能说点好的吗?女孩一笑,一边伸手从塑料袋里拿了块点心吃。
她们两姐妹,姐姐是糖醋排骨,眉眼浓重,妹妹是汆鱼丸,白白润润的。从相貌说,桦姐要美几分,不过小鱼丸干干净净、脆生生的,在那儿一站,整个惨兮兮的厨房看着都亮堂了点。
颜止看到小鱼丸又拿了块隔夜点心吃,不禁满脸黑线。他想这个街坊的人心真大,什么东西都能往嘴里塞,难怪大西的饼屋能在这里生存。
小鱼丸吃了两块,才觉得不对劲。大西瓜,你的手艺退步了,巧克力饼怎么没什么巧克力味儿啊。
颜止接口说:那不是巧克力味的,就是烤焦了。真不好意思,这不是大西瓜做的,是我们俩做的。
小鱼丸进来就看见了高大挺拔的颜止,不过羞于搭话,她有点脸红地说:哦,没有巧克力味也挺好吃的,不过这饼干也太大了,都赶上葱油饼了。
颜止:这也不是饼,是蛋糕。
两姐妹眉头微蹙,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大西要炸店骗保险了。
两姐妹回到了鱼店。姐姐宁桦穿上了橡胶围裙,头发往上一拢,女王似的指挥送鱼的工人把鱼倒进缸里,一边还挑肥拣瘦。妹妹宁枫帮着忙,匀出一只眼不时扫向西天饼屋。
西天饼屋,一开业的时候其实叫西大饼屋,某天一块天外飞石砸到了招牌,把大上面的一块白漆给刮掉了。老头老太太眼神不好,远远的把大看成了天,此后这里就成西天,原名叫什么,连大西自己都忘了。
宁枫看着西天说:大西瓜虽然近视,眼光还不错哈。他们俩挺帅的。
宁桦:帅有毛用,我看他们连糖和盐都分不清。
宁枫不以为然: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干嘛非要靠手艺。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他们不会是一对吧?
宁桦看着妹妹,若有所思道:是不是一对跟你没关系,反正,不是什么正经人。
宁枫瞪圆了眼睛:姐,你为什么那样说?
宁桦冷哼一声:两外地人,年纪不大,屁手艺没有,还完全看不出以前是干什么的,挤到我们这又乱又挫的地儿图什么啊?大西这店快连苍蝇都不上门了,想挣钱不会干这个。我看他们是没地儿可去了。
宁桦见多识广,她不想告诉妹妹,早上看到颜止救人的俐落冷静,是那种惯常面对突发情况的。这样的人,会来到这里,经营一家快倒闭的蛋糕店?
颜止在店里打了好几个喷嚏。鼻端上焦苦的奶味挥之不去,他特无奈地想,再这么下去他不止讨厌奶油,恐怕要对甜味过敏了。
他伸展着蹲麻了的手脚时,手机响了。他按下通话键 ,只听电话那头说,石头,吃饭了吗?
汪新年每次给他打电话,开场白都是这句,那关怀备至的语气让人误会老板下一句就会说:没吃我请你?
可惜现实中,老板的下一句总是:明天有空吗,到我们这儿玩玩儿?颜止已经拒绝过好几次了。他非常不喜欢擂台上被强光照射和几百人盯住的感觉,打个架跟拍综艺节目似的,不踏实。
颜止正要说没空,汪新年赶紧补一句:明儿过节呢,好朋友都来了,有肉有菜的,你要来的话,给你留块大肘子。东升元刚出炉的,一个六十呢!
颜止一怔,六万!是上次的三倍。够他交一年房租的了。
汪新年听出颜止动心了,又游说:你还想什么,好多人排队都吃不上呢。上次那卤鸡爪子肉少还不好啃,这次不一样,都炖酥烂了,包你一咬一口肉。
颜止犹豫不决。他是不想上擂台了,但看着一塌糊涂的厨房和烤箱里前景不明的糊状物,又觉得这笔钱正是他需要的,连老板鸭子似的嗓音也可以容忍了。
好吧,明天我过去。颜止说。
汪新年喜道:那回见!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黑市擂台位于榆树区最热闹的马蹄坊,不过不在主街道上。熟客都会把车停到主街的家乐福里,从侧门出去,拐进梅花胡同,大概走个600米左右,就会看见东升元卤肉店。卤肉店的大锅摆在门口左侧,每到下午四点会飘出诱人的香料味儿和肉香。绕过肉锅,就可以看见一道狭隘的楼梯,通往黑洞般的地下室。
走下楼梯,再推开一个陈旧但沉重的木门,第一次看见大洼这个可以容纳惊人的巨大场馆的人,都会惊叹:地上那些居民和小店主心理素质真好,底下这么个大洞,也不怕房子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