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梅长苏动作极快地整理着书架上的文书。蔺晨进门后便懒懒地倚着门看他来回走动,过了许久终于开了口:“怎么,今上果真要发落你,你这是要交代后事么?”
梅长苏也不理他,整理了一摞文书后行至桌前开始展纸写信,头也不抬地道:“你若有说废话的功夫,还不如过来给我研墨。”
蔺晨果真上前,依言给他研墨。偏头笑道:“如何,今上怎么说?”
梅长苏的笔尖停了停,语调有些发涩:“他什么也没说。”
第19章 十九
【十九】
萧景琰来看皇后的时候已是午后。想来是刚用了午膳怕积食的缘故,皇后正歪靠在窗前闲闲地翻阅着一册书。萧景琰不欲惊扰她,便未使人通传,只静静地走至近前,方看清了那是一册《三国志》。
皇后见有y-in影遮了眼目,抬头看去方才发觉是萧景琰到了。也不慌张,从容起身向他行了礼方起身道:“陛下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萧景琰亦是坐在窗下,结果清屏倒好的武夷茶饮了一口,才笑向皇后道:“早间忽闻春尽,特来向皇后讨‘浮生半日闲’。若扰了皇后做学问,该向皇后请罪才是。”
皇后闻言抿了抿唇笑道:“臣妾最不喜欢李涉的诗,也不愿有什么逢僧话的本事。若是真的了悟也罢了,可臣妾不过是个俗人,并不曾有这样的悟x_ing和本事。”
说着,她抬手遮了遮那并不甚烈的日头,将自己面前的茶盏端起,轻轻抿了一口。
萧景琰不由也笑起来:“可是呢,皇后连《三国》都读起来了,可是要学习仕途经济,以备科考”
皇后闻言立时收敛了笑意,肃然道:“陛下慎言,若有心也还罢了,倘若陛下无心做此诛心之论,臣妾却是百口莫赎。”
萧景琰沉沉打量了她许久,只见皇后目光凛然沉静,全无躲避惶恐之色,终于叹了口气:“是我错了,不该疑你。”
皇后垂下的眼眸中微露讥诮之色,语调却是和缓的:“昔日陛下尚是皇子之时,眼见得当时的皇后与越氏以后宫干预朝局。更有遭灭族的璇玑掌政公主以内闱牵制朝臣的害处在先,疑心后宫也是应该的。”
萧景琰揉了揉额间,微露疲倦之色:“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我也着实累了。我年少时总以为我如何待人人便如何待我,近些时日回想起来却着实可笑。这世上最难忖度的,原本便是人心......皇后蕙质兰心,我不该以小人之心来忖度你。”
皇后轻声道:“其实也算不得陛下多疑,因臣妾确实与省台有所牵扯。”
萧景琰这次当真是怔住了,反问了一句:“皇后说什么”
皇后起身拜倒,字字清晰语意通顺:“请陛下降罪。”
一旁随侍的清屏苍白了脸色,指间发颤随之跪了下去。萧景琰将那册《三国志》拿起,声音平淡:“懂规矩,明事理是皇后的好处。朕平日里待皇后已如家人,如今皇后这样时刻请罪,朕着实不习惯。况且皇后也道自己身怀皇嗣不敢有误,还是起来说话。”
皇后仰面向他道:“昔有汉武故事,臣妾自从接到母家暗地里送来的信笺后,日夜惶恐不敢安枕,更不敢以皇嗣自恃。”
萧景琰低声道:“那你想如何呢”
皇后声音平静:“臣妾的两位兄长无才无德,都是李氏一般的人,偏又承祖上余荫,臣妾不敢妄议。”
萧景琰起身将皇后扶起道:“虽说‘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可我先前已经说过视皇后为家人的话,皇后又何必拘泥于君臣之礼”
皇后就着萧景琰的搀扶起身,眼眸中带着莫名的神色,轻声叹息:“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况且臣妾与陛下,大约是永不能做至亲了。臣妾幼时也曾想过将来要与夫君举案齐眉,只是不想一朝嫁入皇家......”
萧景琰见她眉宇间的忧色不散,待要开解,又知自己在开解人这方面的本事着实有限,想了半日方道:“难道皇后也有萧郎在宫外?”
皇后却是终于展颜而笑,作色起身道:“陛下如今也会取笑人了,臣妾告诉太后去,让她评评这个道理。”
萧景琰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待要脱口说出一句什么,又想起先前的事来,不由及时住了口。
皇后见他如此神色微动,低眉一想便猜到了萧景琰待要出口的话。不由微笑道:“前日的事皆因臣妾小x_ing儿,开罪了陛下,陛下不计较已是臣妾之福了。苏先生国士无双,又于陛下有范蠡之义,陛下更是待他与众个别。便是多念叨几次也算不得什么。”
萧景琰听皇后主动提到梅长苏,心间一畅,又想起这些日子一直萦于心间的烦难,便接了皇后的话道:“皇后以为,为臣者,是应以身许国,还是以身许君?”
皇后闻言眉头立时一蹙,沉吟良久方开口道:“陛下可知,用这话来问臣妾,已算是置臣妾于炭火之上”
萧景琰颔首:“知道。”
皇后哽了一哽,摇头笑道:“陛下这样说,倒让臣妾不知如何接口了。只是千人千面,更有千般想法,况臣妾身处臣子之位,即便真的说出了什么,大约也不能体察到陛下的圣意。”
萧景琰道:“你直说就是。”
皇后便坦然缓声道:“那些本事典故自有御史来说,臣妾也不敢卖弄。只一件,陛下以为,臣子倘若忠君,忠的是哪一君呢?又有一说,大约历朝历代都有忠国忠君之论,这才有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那些不合时宜的人,总是要被换下去的。”
盖因从未有人如此坦然的跟他说这样的话,萧景琰只觉有一记重锤击顶之感。从头至尾皇后说了许多,真正落在他心里的只有四字。
不合时宜。
“我已答应过先帝,绝不让林殊重返朝堂。”
是了,人事已变,这里再也不是林殊的朝堂了,这与翻案与否本无干系,只是不合时宜而已。
萧景琰轻声道:“皇后说的是。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皇后好生休息。我先去了。”
等萧景琰离去,皇后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清屏从地上起身道:“娘娘不是命奴婢烧了那纸笺么?为何又主动同陛下提起这事”
皇后淡淡一笑:“就是因为烧了,我才要主动提起,否则来日方长,谁知会有什么变故如今死无对证的情况下提起,方显得是真心。这道理陛下未必不明白,只是如今他对我,总还有那么几分愧疚之意。”
清屏叹道:“娘娘聪慧。”
皇后微微挑唇:“这不过是些许事后的算计,到底落了下乘。”
第20章 二十
【二十】
梅长苏自那日萧景琰去后便开始整日整日的在书房里整理书信,至于寄出的信更是不知凡几。晏大夫整日里念叨他不知保养必有后患,如今这般不过是托了蔺未名的福,哪里就到了能殚精竭虑到这般程度云云,梅长苏尚未应声,却教蔺晨笑了一声堵了回去。
“您老人家还是少cao些心罢。瞧他这副样子,分明一日好似一日,便真的如您所说后手不继,那也得是四十岁以后才要顾忌的事了!”
晏大夫听了这话竟不再反驳,只是眼中含了些许的笑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离去。
“哎!”蔺晨点头笑道,“就是嘛,荀叔叔可是在霍州等您很久了,您老人家身子骨儿这么硬朗,还是去霍州跟他多多切磋去才好。”
晏大夫也不理他,晚间吃饭的时候跟梅长苏告辞。听闻此话时梅长苏也只是怔了一怔,便含笑命甄平驾车好生护送晏大夫。
“这数年来的照看,晚辈也不敢言谢。”梅长苏言辞恳切,神情郑重地避席起身向晏大夫长施一礼,方望着他续道,“他日若有机会必然报答,万望前辈勿辞。”
晏大夫默了良久,粗声粗气地道:“吃饭吃饭!”
四月二十日一早,甄平便驾了马车,护送着晏大夫离开了已生活了两年有余的金陵。梅长苏坐着由黎纲驾着的马车一路送至昔日送别周玄清的那个孤亭。时值暮春,只见那孤亭四周的景致比那次冬日雪后要好的多。
临去时,晏大夫沉吟良久,方看着梅长苏叹了口气道:“这里要不好了,还是回廊州罢。要是嫌廊州y-in冷,来霍州我也不多你一双筷子。”
梅长苏眼角明亮,将指尖笼入衣袖,却是展眸笑道:“我在这里很好。不过若是真有不好的那一日,晏大夫可不许耍赖。”
晏大夫竖眉,良久却是蔼然笑起来:“那是荀小子的本事,老头子可不掠美。”
梅长苏收敛了笑意,望着已然两鬓斑白的老大夫温声道:“此去霍州,晏大夫一路珍重。”
晏大夫立即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话不用多说......只一样,倘若下次叫我看见你面色差了,可要仔细。”
梅长苏复又笑起,答应道:“是。”
送完晏大夫,跟着梅长苏回苏宅的蔺晨便寻了个借口出了门,而梅长苏便继续闭门不出。他的事情太多,短短几日的功夫还远远不够。自萧景琰离去那日细细算来,距今已过了四日,宫内却仍不曾传出半点消息。想来是即位之初事务繁杂的缘故。
想到这里,梅长苏虽然心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盼着萧景琰事情再多些,无暇顾及此间之事。只等让他将手头的事情一一处理完再来定夺自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