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随萧景琰进殿时脚步声清晰可辨,他静静上前俯身跪拜:“拜见太后。”
静默中,梅长苏想起了他从琅琊阁醒来时蔺晨如释重负的神情,想起了昔日那个绯衣姑娘淡淡的笑意,想起了飞流在他醒过来时满院的雀跃欢呼。
那些都是他的至交,可静姨到底是不同的,她是维系自己十几年的人,是这世上少数几个和林殊密不可分亲近无比的长辈。
景琰的心思她到底知不知道,倘若知道,她会怎么对待自己,倘若不知道,他日景琰又该如何跟静姨说?
可这些顾虑他都不曾表现出来,他只是敛声屏气,恭声行礼。
然后他便听到太后那略带着颤意的声音:“快起来......小殊......景琰,快把小殊扶起来!”
梅长苏当然不会等萧景琰上前来扶,起身抬眼,瞧见太后眼睛已然红了,这次再不像年前九安山上的那般隐忍克制,太后眼中水汽清晰可见,向他招手:“过来,小殊,到静姨这儿来。”
萧景琰上前拉过梅长苏,将他拉至太后身边坐下,含笑看他:“每次你来母亲身边,总能让我羡慕。”
梅长苏早被太后握住手细细打量上下检查,唯恐出了什么乱子。闻言不由嗔道:“你最不会照顾人,小殊如今身子才好,我不该多照看他些?”
萧景琰笑而不语,倒是梅长苏笑道:“景琰如今是天子了,天子之德在于抚育万民,恩泽四海,会不会照顾人又有什么打紧的。”
萧景琰眼眸中的笑意不由加深了许多,望着梅长苏轻声道:“母亲放心,儿子定会好好照顾他。”
太后没有接话,倒是握着梅长苏的手缓缓加了些力道,另一只手安抚般的拍了拍他的臂,眸中是慈和的笑意:“用膳罢。”
一顿饭吃的平静,膳毕,太后和缓道:“景琰,你先去罢,我有些话要同小殊说。”
萧景琰下意识的看向梅长苏,却见他也是有些疑惑,心知大约不是因为他们两人之私,又一时想不起还能有何事是要瞒着自己的,想来即便再问也是无用,便依言退了出去。
等芷萝宫正殿中只剩他们两人,太后饮了一口茶,等她将茶盏放下时,眼中缓缓有了坚定之色,深深吐息后一字一句的问道:“小殊,现在殿中只有你我二人,你能不能告诉静姨,先帝到底是如何大行的?”
第10章 十
【十】
其实早在梅长苏在北境以魏武子做比询问蔺晨之时,便知道他做的事终究会被人发现的。为y-in诡之士,行y-in诡之术日久,所言所行尽皆与昔日那个金陵城中的少年儿郎大相径庭,故此他也不曾奢想过在翻案之后还能还能安然离去。但终究还是在心里存了一丝企盼,盼着他做的事永远不要被那些旧人知晓。
偏偏是太后,幸好是太后。
在太后再三请自己入宫时他便已然察觉出不对,可到底不愿拂了太后的一番好意,再加上他本身也要同萧景琰把话说清,便未及思忖得当。太后的眼睛平和而哀凉,却又那样的温和柔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梅长苏只迟疑了片刻便不闪不避地望着太后的眼睛道:“是我命人动的手,如今那动手的人已经死了。”
太后的唇颤了颤,许久,两行清泪落下,她闭了眼睛涩声道:“果然是你。”
梅长苏直截了当的回答完太后的问题之后便默然不语。太后的眼泪出于何种缘故无人知晓,可他却是同样有着不能言说的理由来支撑着他去行弑君之事。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许久,太后缓和了情绪,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小殊,你将事情本末原原本本的讲来。”
“好。”梅长苏轻声应道。
其实有什么好讲的呢,连蔺晨那般不拘世俗礼法的人都叹息他这次做得未免太过。可真要讲清事情本末,却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我之前请琅琊阁的少阁主帮忙查清滑族璇玑公主的旧部,发现那璇玑公主在养心殿也安排了人,当时便特意留心。后来留下了那人,且又用了一些江湖上的手段让她成了我们的人。平日里除了照看先皇之外,便是传递消息。但就在去年年末,那人向北境传递的消息中,提到了先皇欲将废太子接回,重易太子。而经查实,那时废太子已与北燕密使频繁往来。倘若真易了太子之位,后果不堪设想。我便命那滑族女子动了手。”梅长苏说到此处起身向着太后跪下,语声恳切,“静姨,我知道弑君之罪万死犹轻,但目前局面复杂难解,北燕已然与献王勾结,稍有不慎大梁便要再起兵戈。可如今大梁刚打了几场硬仗,士卒武库皆耗费非小,断断打不得了。我已然有了计较,求您先不要将这事告诉陛下,待平了献王之乱,我自去向陛下请罪。”
他字字句句说的决然恳切,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眸中似有烈焰燃起,灼热的几乎令人不敢逼视。太后因着早有准备,听见他这些话亦未露出太多讶异之色,只是眼目中的哀伤更甚。
赤焰之案,梅岭七万冤魂,小殊从此无亲无眷茕然一人。便是如此,他也不过是辅弼景琰上位,一切仅止于翻案,此后再无一步相逼。可大约他的心中还是有愧,所以才对景琰的帝位这般在意,片刻松懈不得。他这般苦心孤诣,却又得了个什么结果
思及此处,太后声音发颤,伸手将他扶起道:“小殊,起来说话。”
梅长苏怎会不知太后心思,他只温和的笑道:“静姨,你不必为我难过。这些事情都是我自愿的,况且如今的情形,全当我还了陛下的恩情。”
太后闻言不由立刻蹙起眉头,声音终于不再颤抖:“小殊,你只管在金陵城里住着安心调养,我绝不会再让景琰迫你。”
梅长苏见太后已然应下那事心下一松,又见太后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含笑道:“堵不如疏。我有法子让陛下去了这念头,便是去不了也没什么,这本是我的不是。”
太后这方缓了神色:“好,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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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小内监引着出了芷萝宫的宫门,飞流早已等得不耐烦,见梅长苏出来,立刻上前抱怨道:“好慢!”
梅长苏柔声笑:“是苏哥哥不对,不该让飞流等这么久。飞流一个人在这里么?”
飞流这才不情不愿的指了指芷萝宫宫外的一条小径:“陛下!”他话音未落,萧景琰已然从那条小径上走出,面上浮现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意味。
萧景琰走上前来,低声道:“累不累”
梅长苏摇了摇头,和声道:“宫门下钥的时辰已过,陛下......”
语声未竟之处已然被萧景琰抬手掩了口,梅长苏怔怔的看着玄色冠冕的人,良久不由侧过脸去,身上已是起了一层浮栗。萧景琰显然也是怔住了,待梅长苏侧过脸去时他才僵硬着抽回手去,哑声道:“长苏,唤我的名字。”
梅长苏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军旅出身,不计较这些虚礼Cao民是知道的。但如今陛下已登九五,还不清楚君王之仪那便是礼部尚书职责有失了。”
萧景琰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梅长苏,忽然咬牙切齿道:“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么。”
梅长苏叹了口气,和声规劝道:“陛下,宫中耳目众多,您身份尊贵自然不怕这些,可Cao民不过一介江湖白衣,不敢不放在心上。不只是Cao民,旁人也是一样,这方是君臣长处之法。陛下往后,还应多请教礼部尚书才是。再者,那《管子》的“五辅”“霸言”都是些好文章,陛下也该多读才是。”
萧景琰沉默良久:“法家之学,长苏,你是当真的么”
梅长苏轻声道:“从前为人臣子,自然不愿为君者信奉法家的那些论据,可如今想起来,那些说法却也没错。况且陛下宽厚爱人,又为政以德,多看些法家之学也没什么。”
“好,我记下了。时辰不早了,宫门业已下钥,先在宫里住一晚罢。我命人给你收拾出了一间殿宇,这便带你去。”
梅长苏也不推辞,应了一声便跟着萧景琰走了。飞流自是好大的不乐意,梅长苏好声好气的哄他许久方闷闷地道:“好。”
一夜无话。
第11章 十一
【十一】
次日清晨,梅长苏于众臣早朝之时带着飞流出了宫。来时坐车尚好,去时步行难免疲累,等回了苏宅,吉婶早已备好了热水供他沐浴。
晌午时分,梅长苏着一件姜黄色的春衫,在晏大夫的毫不退让的凝视下无奈带着飞流黎纲出了门。
“年纪轻轻的不好好锻炼,将来有你吃亏的时候。别以为蔺丫头给你的那个方子万无一失,她才多大点年纪”
梅长苏出了门上了马车,才朝着黎纲抱怨道:“晏大夫的脾气越发好了,从前叮嘱我一句,现如今倒有十句了,真不知道我这病是好了还是没好。”
黎纲忍着笑道:“还不是蔺晨少爷闹的蔺姑娘明明只嘱咐了一句,他却能加上两车话带给晏大夫。晏大夫没有蔺姑娘那方子,且蔺姑娘也不知道宗主要来金陵,好歹还不由着蔺晨少爷说”
梅长苏闻言不由冷笑道:“所以他这么大了还讨不到媳妇也不是没道理的。”想了想又问道,“未名嘱咐了一句什么”
“属下不知。”黎纲见梅长苏目露疑惑之色,复又上前解释道,“蔺姑娘的话夹在蔺晨少爷的话中,被蔺晨少爷合起来写了一封信交给晏大夫了。”
梅长苏不由扶额,许久才无奈叹息道:“算了......等咱们回来,我再给未名写信罢。对了,未名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