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皇见状,轻轻敲了敲身后的门,却见这屋中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近日,赤羽突然就嗜睡起来了。
温皇突然就想起这人一贯雷厉风行的模样来了,不知道他此等姿态,若是被他本人窥镜亲见,又该做出什么表情?
思及此,温皇一笑,反手将门关上,把寒意关在了门外。
打算……做一回不速之客。
他不由自主地往那抱卷而眠的人走去。
这一凑近了才发现,那张脸上分明满都是薄汗。温皇想也未想,便提起袖子缓缓将那人脸上的汗拭去,那双眼睛虽未睁开,嘴角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紧绷着的、无比干燥的唇。
温皇心中想到一个很伤风雅的比喻——久旱的辣椒田。
可他现在颇有心思想给这辣椒田来一场甘霖。
于是他净了手,用指尖蘸起了杯中茶水。顷刻的犹豫后,便已将手指抵在了那干涸的唇上,往复轻轻地摩挲着。
直到那发皱的棱角全部消失,变得润泽鲜红。
嗯……变成了丰收的辣椒田。
事实证明,坏事一旦有了个开始,就只会变本加厉,绝难讲什么回头是岸。
他这只罪手虽未蹬鼻子上脸,却从唇角往下滑去。
一会儿在喉结处捏捏,指头比划比划抹杀的手势。一会儿又轻轻扣了扣突出如桥的锁骨,以双指为腿在两座桥上闲庭信步。
心上仿佛缠了屡屡蛛丝。
良久,他才仿佛为自己的举动一怔,突然抽手,终于想起来此行的主题。
那只手复又探到了沉睡之人的袖口。
就在他刚刚摸到一个盒子形状的物事时,袖口一紧,手腕立刻被锁死。
“你在做什么?”
赤羽的嗓子有点哑,正似恰好醒来,可那双眼睛却仍未睁开。
命门握于人手,温皇必当如实以告:“来确认金刚不死丹是否还在你的身上。”
赤羽嗤笑一声,道:“你觉得我会将药丹转移给锻神锋?”
温皇颔首称是,却带薄薄怒意问道:“你既已醒了,又为何仍闭着眼?”
“因为我懒得看你假掰的模样——”赤羽道,“你总在强调我需信任你,可你,真正信任过我吗?”
温皇沉默了。
过后许久,突然叹息道:
“遇见你之后,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人。”
赤羽一怔,却为这一句睁开了眼睛,又缓缓阖上:“既然意识到问题你也不会回头,这种话还是不必说了。”
“赤羽,我若回头,只有——”温皇头一次皱眉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陡觉这话说尽了,便是乞求。
念及此他突然木然了一张脸,像闭口的蚌一般不再多言。
赤羽突然松了手,任由他转身走了出去。
直至人走茶凉,那双睡眼终于睁开,润泽的唇裹着紧咬的牙。
他使劲将自己的目光压向惠子与庄子的巧辩之中,一个时辰过去却恍然惊觉书页未翻,只看了结尾一行。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却道我非你,又怎解你心中黄连?
赤羽揣着古怪情绪,在翻书时用手背似不经意地蹭了蹭唇边。
又干涸了。
精彩的胜利通常有两种。
一曰奇胜,二曰侥胜。前者必然,后者惘然。
赤羽自认既肯提前做出准备,自然就没有输的道理。
况且此行前来以辩会友的,多是士人子弟。书自然读得多,墨水也灌得足,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咄咄逼人——却失于尽信书,难免容易囿于成见。
这辩赛初阵考的是揣情摩意——无非导人情绪,猜人所想,这对于赤羽自然轻易。
而后试恰以《庖丁解牛》为题作辩。
众士子皆困于“以无厚入有间”之中。
一方立论,当游刃有余、趋利避害,以养身心;而另一方则反驳,言文人当有侠骨,即使刀毁刃崩,何惧坎坷?
赤羽末了摇头,他既不做游走缝隙间的聪明刀,也不必做那偏与骨头硬碰硬的笨刀。
——他本就是不是刀,而是一块硬骨头!
趋利避害的都绕着我走,我自无需烦恼。而硬要撞上来的刀,又何妨陪他一决胜负?
只听他此言一出,那些文弱书生皆被震慑。不因其“换刀为骨”切换了角度,仅为那般气魄,也已令人自有一番钦羡。
若说赤羽这一番胜得奇,温皇这边确实……侥幸了些。
书法本就是士人的看家本领,入世的要靠这手功夫绣身弃家滞国乱天下,出世的还要三不五时地寄托点闲适之思寂寞心境。
所以这在座的,谁没有个十余载的磨练?不生生从硬魏碑练到柔赵体,也难斗胆在这露怯。
可他温皇是谁啊,露得就算是怯,那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怯——
人家都用笔写字。他偏不,他硬要用扫帚写。
人家各尊一体,或楷或行或草或隶。他偏不,他上溯至甲骨。
人家所书或耐人寻味,或直抒胸臆。他偏不,他一张大纸就写了四个大字,神蛊温皇。
士人、狂生见此奇书,皆自愧弗如,连声赞道:妙、妙、妙!
提笔不择工具,上追原始清流,而这所书内容,更是目空一切、唯我独尊。
再观其字虽古拙,却也正说明其返璞归真,不信你看那飞白、你看那与常理刚好相悖的顿笔,险峻扣人心弦!
——想必此人定是了悟书之一道,懒于炫耀的个中高手。不然,又怎会有胆做出此等荒诞之举呢?
此人不为书魁,又待何人?
赤羽与温皇由此并列辩、书之魁首。
而前者突然觉得这第一来的一点喜悦感也无,看着那与自己位列榜首之人——只道破罐破摔有时也不是自暴自弃的行为,那,是一种气魄。[5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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