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皇笑了笑,手中停下了动作,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好像赤羽问的这个问题既可笑,又陌生:
“倘若有人、很多人,就在你的床前搅扰,那么赤羽大人睡得着吗?”
赤羽蹙眉,不知对方又卖什么官司,却听温皇继续道:
“一个睡不着的人,是没有梦的。”
赤羽怔愣许久。
他怀疑过眼前这个人,也信任过眼前这个人,他觉得自己隐隐能猜出这人捉摸不透的心思,却又不是那般确定。
甚至那日,在自己半梦半醒间,他竟以手指蘸水抚摸自己的……
他在心里怪过他的无常——却似乎一直故意忘却了一件事。
那个任飘渺曾经讲给自己的、那个巫教天才的故事。
“所以,”赤羽笃定道,“总是要先把搅扰睡眠的人除去,才好做梦。你不仅不想苟活,而且也不仅仅是复仇便可了事。”
“而赤羽大人所谓有恩报恩,之于西剑流,也不仅仅只是偿恩而已,不是么?”
话音甫落,赤羽突然想到总司那晚所言。
——“从一开始,我们三个人的梦,就不尽是相同的。”
倘若自己与祭司大人的梦,都紧紧缚于西剑流。
那总司的梦,泪的梦,又是什么呢?
“刺啦——”
撕扯布条的声音在耳边再一次突兀地响起。
“这药带有一定的麻痹性,虽不算疼,但于你的行动、反应,多有妨碍,想要出发,还需坐下休养五个时辰。”
赤羽闻言低下头,看着伤口处竟被牢牢地系上数圈布条,节点处系了一整排的蝴蝶结,洞外空穴一阵阴风,将布条反复吹拂。
真真是留连戏蝶时时舞。
温皇刚要再绑上手中的布条,凑近时却迎上了那双被凉风吹进了阴鸷的眸子。
温皇怔了下。
……他可不想被人捏了脖子作娇莺恰恰啼啊。
“最后一圈。”不过他很识相,连忙如是补充,“以及——”
话音未落,却见那人原本炽意大盛的目光逐渐涣散,转化为极浓的困意。
温皇摇了摇头,接着道:
“再睡一会。”[77][7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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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郁剑须臾注:神蛊温皇见赤羽信之介已陷入昏迷状态,遂将那人紧缚在胯骨边的衣带也趁机除了去,杳渺山谷,唯余你我,暖炉熏香,爱浓情切!神蛊温皇再也遑顾其他,捧住那意中人的脸,瞬间仇怨消弭,什么巫教、什么风云碑、什么天下第一,通通飞离脑海,只剩下一腔炽热。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面前的这个人,才是至极的趣味啊!正在温皇越靠越近的时候,那向来热情如火的男人蓦地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痴痴地看着温皇……
[78]仗义执言注:很好,很好。很好!这个郁剑须臾的批注是目前我见过最有水平、最有个性的一个,为何看到这里才开始作注?无妨,我这就托我那神通广大的小弟天兵君去寻寻此人可有什么著作,定拜读一番。
[79]如来七彩注:这……虽是野史残编,注解也当注重来源出处。一味将自己的幻想注于书中,恐诱导旁人也。还请后人择言而信之。
***
夜宴方散。
千雪孤鸣这顿饭吃得并不舒坦。
他本是喜欢热闹场合的,可却仅限于熟络的兄弟之间。
毕竟涉及的人一多,事便会越多,唇枪舌剑的厮杀上至各部族的亲疏往来,下至这冬猎成果,碗筷碰如兵戈,他是插不上什么嘴的。
千雪顶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若不是辞旧年的筵席盛大不可推拒,他早拽着藏仔溜了。
可他明白在那王座之上的兄长喜欢。
——却猜不出竞日现在是什么心情?
他屡屡看向那个人,而漫长的夜宴,那人竟没有一次回望过来,只是兀自一人握着玉雕犀角杯几番浅抿。眉目中的笑好似凝在脸上,始终未变。
终于熬到子夜将过,盛会散场。
这后半夜闲散时光便极为难得了。
记得小时候自己常常期待着这一天。
罗碧和自己一路溜走,温皇在外面盯梢,闲闲地等着二人从王宫荒僻的围墙边跳下来——虽然三人常常可以相见,但能在这番热闹喜气中把酒言欢,共谋一聚,确实罕有。
只是这次温仔……
待人烟散尽,千雪见王兄与罗碧正窃窃商谈着什么,便对着两人分别使了个眼色。
一个眼神神采飞扬,自是老地方见啊藏仔。
另一个眼神蔫头耷脑,便是放我一马啊王兄。
思来,此次虽有遗憾与隐忧,不知那温仔怎么想的,临时改变了计划,接下来的发展……是否还能掌控得住。不过无妨,过几日自己还可以——
正烦恼,眼前突然晃过一个身影。
百忙之中,却也有一丝宽慰。
千雪孤鸣尾随那个锦衣大氅的身影而去,犹豫片刻,又在那人门前几番来回,还是步入了寝阁。
吱呀一声,门以极缓之速悠扬而开。屋中人坐于书案边,似方写完了什么。
知有来者,竞日也未抬头,只将写好的纸叠过,又添上一摞新笺。
千雪凑近一看,却见其上并非字,而是画,简略几笔,颇富生趣,大抵是两头狼的模样,一只略大,一只略小,不知商谈何事而相视一笑、狼狈为奸。
“这是——”千雪托腮撑在对面,眨眨眼睛。
“你和小苍狼。”
“那你这只老狐狸在哪呢?”千雪冲口而出,随即面上一热,不由地失笑,赶紧接道,“啊,你有时间搞这些,还不如记我的药方……刚刚夜宴上我又想到一个,你既然总是不改饮酒,那治体虚倒不如从酒中下手,若以人参、生地、茯苓入酒,辅之——”
竞日摇了摇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想避开那人的目光,遂低头看向透彻的砚台,而其上、偏偏又映出了那人关切的脸。
也不知为何、有点发狠似的,他竟用力将笔戳在砚底的面孔上肆意搅动。墨似东风吹波乱,但笔挪开,终究又回归平静。
那人的眉眼反而更加清晰。
“小千雪,我记不住。”竞日根本没听他方才说的话,只将蘸好浓墨的笔递出,“药方你帮小王写下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