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皇怔愣片刻,才道:“军师大人不曾听过皮蛋?据《齐民要术》所载,皮蛋乃是由咸鸭蛋演化而来,据说当年刘备军遇洪水,有所折损,军心躁动,庞统下山,偶见这皮蛋制法便将——”
赤羽的折扇已经不耐地捏在了手中。
温皇忙道:“……皮蛋性凉,宜火旺者食。”
赤羽冷笑一声:“温皇果然知我,竟连我醒后欲动怒也猜到了。只可惜这区区一枚皮蛋似乎无济于事,反倒加重了病情——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新鲜法子解我火气?”
温皇面上轻佻不再,道:“军师大人想必在恼怒我拖延你的时间了,只是时已至此,中原人想必不会对西剑流有所动作,他们等的机会,本该是战后疲累之时。”
赤羽不想再耽搁,起身肃然道:“边走边说。”
温皇从其言走在前方,两人各自沉默许久。
行至帐中小径,忽听身后那人很小声地喃了句温皇听不清的东瀛语,转而大声问道:
“我原本不想问你为什么救我。”顿了顿,“任飘渺杀我之后就算要夺丹断了你求生的念想,也无法肯定打败你和百里潇湘,他的部下酆都月当时也被西剑流牵制着,这是你坐收渔利的最好时机——不是吗?”
一条梅枝拦在夹道上,像是酝酿许久,终于爽利探出,却仍被温皇折去抛下:
“我还以为,赤羽大人又要和我讲你的朋友任飘渺的故事。
“神蛊温皇!”
温皇停步,叹了口气:
“那我也问赤羽大人一个问题吧。”温皇用羽扇挥开身上积雪,“方才你醒来,最好的做法是——在我未回来之前,一人带着药丹交还西剑流,同时吩咐你的下属围困我,把我交给中原人,罗织罪名,说杀人夺丹皆是我一人的阴谋,现在却不知丹药被我窝藏在了何处——这并不难,你想得到,却为何不这样做?”
“确实不难。”赤羽随之而停,“但你会毫无防备,坐以待毙?”
“原来我在赤羽大人心中这般算无遗策,不过,我还是想说一件让你追悔莫及的事。”温皇道,“倘若你方才醒来不等我,也许有机会杀了我。”
赤羽颔首:“是,我已经后悔了。”
“既然有机会却不杀我,那我,可不可以这样以为——”顿了顿,“我们之间的胜负之争,比之西剑流的未来、军师大人的职责更重要了?”
职责?胜负之争?
——为何救我?
仿佛心中一切疑惑突然有了答案,不杀不诈,为的是最后全然、彻底地胜过我?
赤羽不知该开心还是该落寞。
似乎自认识这人起,压抑情绪、收放自如便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譬如你方才还念及他的相救之恩,摆弄之怨,此刻提及胜负之争、想起先前之事,却又牵扯起了几分怒意与疑惑。
他只知道,自己满腔压抑的疑惑需要一个更加明晰的答案。
“胜负和职责我自会周全,不劳你费心。”赤羽压下汹涌的情绪,冷笑一声继续道,“况且,等不起的人始终是你,不是西剑流。”赤羽眸带讽刺,话锋一转,不知怎地,竟倏忽凑近温皇耳边:
——“而且,我不是离不开你么?”
温度灼人,话语刺骨。
温皇一怔,连忙后撤三步:“军师大人,这话说得便叫人容易误会了。”
赤羽不理会调侃,从袖中掏出一物。温皇定睛一看,是那枚枯木梅花簪。
只见近在咫尺的赤羽,蹙眉道:
“你要送我的礼物,到底是蛊毒、还是木簪?”
温皇没有应声。
果然。[82]
-------------------------------
[82]太虚神鳞注:原来如此。温皇赠簪时曾言:“‘不思量’已被我除去,这回,赤羽大人就放心收下吧。”温皇确实将“不思量”之毒除去,却又另附蛊毒。温皇确实以诚待人,未有谎言,却叫人纵是设防,亦防不胜防。
翻江倒海的思路好似终于看到了一个出口,折扇乍开,宣泄而出:
“今早你在药中妄动手脚,令我无端多睡了五个时辰。蛊毒之事我本不愿同你提起,可你屡次三番,便令人不耐了。至于蛊毒……
“你本也没打算掩饰对我下蛊的事实,你、正是要我知道我中蛊了,并借此让我明白蛊毒的发作特性——
“只要我远离你,毒性就会发作,症状只有在你靠近的情况下才会有所缓解,甚至还能瞬间提高我的武学根基。
“刚从杏坛出来的一路,本来关节麻痒难耐,但不出半日,症状便逐渐缓解。我本还惊讶蛊主——也就是你,竟已经被百里潇湘除去,我的蛊毒也可随之而去。但很明显,你非但没死,还挑拨了百里潇湘,让他对酆都月起疑。而之所以我的症状缓解,倒是因为你随后便跟了上来。
“你在限制我的行动,让我没法远离你。
“我本来不明白原因何在,现在却明白了——天下风云碑之战,你需要确保我不会离你太远。而你明白我现遭中原围困,不可能把药丹放心地交给任何一个下属,从而带回西剑流。这样,药丹就稳在我身上,也等同在你身边——
“我以为你是在给我缓解症状的药丹时才动的手脚,但很明显,我的症状在那以前便已经发作了——只可能是这支木簪。
“这、便是你的诚意——我说的对吗?”
只听“嚓”的一声脆响。
不等温皇反应,那掌中的木簪便被赤羽扭作两截,先后狼狈地坠在地上。
赤羽忽然想起了什么,扬起的头又垂下来:“这蛊毒的名字,叫相思蛊,是么?”
温皇没看那人,低头看着地上的断枝,面色很冷:“是,因蛊虫极小,故而入蛊时难以察觉。以你的根基,远离我千丈超过三日,会死。”
毫无解释。
赤羽眸中也不热:“原来,你也会用这般手段。”他嗤笑一声,竟将盛着药丹的锦盒照着对面的人掷去,“你果然为了要这金刚不死丹无所不用其极,今日,我便做主送给你又何妨!”
却没想到那黑色披风中的人脸色也瞬间爆出盛怒,却立即收敛,人却根本纹丝未动,任由那锦盒侧角恶狠狠地在他脸上擦出一抹划痕,落在雪地中。
划痕转红,温皇似无所觉,木然地捡起地上的盒子。
这般手段?
你在失望吗?
他不曾想这般手段如何,但因面前之人的盛怒,却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很不堪。
——原来这种感觉叫做不堪。
温皇终于走到那人面前,深吸了口气,将锦盒放回了那人的手上:
“比起丢过来,我更希望你心甘情愿递给我。”
“我看过巫教关于三界信仰的招魂舞,充满幻想色彩。”赤羽凝着温皇,“原来巫教之中的人,都这么喜欢妄想的吗?”